第49章 春潮（完）
在那份决定两界未来的盟约书签订之后，人界和妖界的关系缓和了很多。
人类可以进入深山而不会遇到妖族袭击，妖族也可以在人类的市集上闲逛和住宿，双方都很满意。仙门世家连带着江雪寒终于闲了下来。短时间内，各仙门世家的年轻一代大都开始制订游学计划，打算结伴出外游历。
江笠也是如此，他背着包袱站在桃源境的洗心池畔，忐忑不安地等着潇湘，准备和她告别。
春日桃花间，他的面容越发出尘。
潇湘在梳心阁上打扫卫生，很快就发现了他。她飞快地跑下楼，拍了拍江笠的肩膀。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江笠道。女孩子说“下次生气”都是骗人的。
“傻瓜，我怎么可能真生你的气啊。话说你要去哪？什么时候出发？”
江笠的脸染上一层薄红：“我今天下山和其他人会合，明天一早出发。宗门和妖界商议了，送我们先去妖界长长见识，再去几座大城游学。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去看看仙尊和你一起去过的北地城镇。”
江笠没有说的是，他想去看看北地的少年到底有什么好。
“如果去风芜城的话，记得戴个纱笠，不然会被歧视的。”潇湘想起话本子里的内容，好心提点了一句，“还有，如果去沙柳堡，有事的话可以去找任堡主，看在宗门的面子上，他大概会给你提供帮助。”
江笠认真地听潇湘絮叨，点点头，记下了她的话。
“路上注意安全，别太相信陌生人，不要住看起来就不靠谱的黑店，这种店最喜欢揽客了……”江笠第一次出门远行，潇湘一气说了许多容易碰见的陷阱。说完这些，两人陷入了沉默，谁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他们都说，女孩子的随身物品会给出门远行的人带来好运。”江笠的声音紧绷着，“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幸运物？”
潇湘想了想，道：“可是江笠，我没有准备啊。”她翻了翻空荡荡的袖子。刚才在打扫卫生，现在身上什么多余的都没带。
“只要是你的东西，什么都行。”
她今天戴着几朵小小的梅花，江笠多看了几眼，很想开口要一朵，却又自觉唐突，没有开口，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
潇湘也犯了难。她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别人给的，大都略显敝旧，转赠他人怕是不合适。在江笠期盼的眼光中，她忽然一拍脑门，道：“你等等。”
她跑上楼，片刻便回来，拿着一个针线盒，从里面拿出了一枚物事，道：“这个送你。”
一枚黄铜顶针捏在她的指尖，送到江笠面前。
江笠接过顶针，珍惜地装进乾坤袋里：“谢谢你，我走了。”
“注意安全啊，江笠！”潇湘喊道。
目送少年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花树间，潇湘不免有些惆怅，却又不知这惆怅从何而来。便叹了口气，回了梳心阁。
事情告一段落。晚间，北斗宗举办了庆功宴。端的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江雪寒也破例喝了个烂醉。
他难得深夜未归，潇湘出门去寻他。没走多远，但见钩沾冷月，霜浸华裳，江雪寒一人醉倚池畔。亭中纱幔挂起了半幅，月光照着他俊美的容颜，简直如天人一般。
潇湘不禁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动了这幅月下美人图。
纵使不想惊动，江雪寒也注意到了她的到来。筑基的水平在他面前全然无所遁形。他定睛看了看，又叹了口气，感慨道：“这就是过去的世界，最开始的宗门就是这个样子，终究是我们这个世代配不上这样的美景吧。”
潇湘以为江雪寒是喝醉了说梦话，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目光比平日里还逼人三分，好像根本没醉一样。
江雪寒站起身，迤逦而行，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围着中庭的洗心池打转。他不肯走，潇湘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免得他一错步掉到池里。堂堂仙尊，撒娇耍赖可还好，所幸周围没别人，无须担心“江仙尊喝多了发酒疯”一事第二天成为仙门世家的笑谈。
江雪寒终于累了，倚着一根柱子坐了下来，慢慢歪向一旁。潇湘马上扶住他。
他目光上移，繁花之上，是晴朗的、冷月疏星的夜空。桃源境影响不到天象，只见北斗北指，或许外面仍旧寒风凛冽，但又如何呢？人界和妖界定下了边界，以后百姓不必受苦，他的心愿就完成了一大半，也可以做一些自己需要做的事情了。
出神久了，他慢慢地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人。
“你是潇湘……”江雪寒枕在她膝上，仰头看着她，“我们家的小姑娘长大了，以前你才那么大。”在酒意的作用下，他比划了个错误的高度。
“仙尊喝了多少？”
他呆呆地伸出一根手指，又一抿唇笑了起来：“好晕。”他看不清自己到底伸了几根手指。好像是两根？他摇摇头，决定不管这个，只是抬头看着夜空，喃喃道：“你在我身边真好……”
潇湘看他短时间内没有醉酒的痴态，好像是真的闹累了，就半扶半背，架起酒醉的月下美人，转向梳心阁。
带着酒气的呼吸吹在耳畔，江雪寒一直在轻轻地笑着，全然不似往日冷静自持的模样。他笑着笑着，便哭了，眼泪洇湿了她的衣领。
潇湘扶他到室内安歇，尝试把他放下时，江雪寒已经醉到浑身无力的地步。潇湘一着不慎，没有扶稳他，他便歪倒在她肩上。
一时如明月来就，山雪倾覆。
潇湘慌得很，赶快把他放在床上，给他脱了鞋子，盖好被子，匆匆掩上门退了出去。
走廊上，她背对门站着，心如擂鼓。
刚才好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了她的脸颊和耳朵？她越想越害羞，索性捂着脸跑了。
那句“你在我身边真好”犹自回荡在她心中。即使从未对江雪寒生起任何别的心思，也不免红透了脸颊。
跑到庭中时，她的手已紧张得攥握成拳。
她已经不再无依无靠。仙尊的身边，就是她的归处。
两界和谈的余热最终消失了。
北斗宗撤下了桃源境，又恢复了原来的样貌。
潇湘依旧每天在小院中顶着寒风洒扫，然后去食堂吃饭，炼一点低阶修士用品。江雪寒应各大仙门世家的邀请，不时去传道授业解惑。师祖依旧每天和他的老伙计、上了年纪的徒子徒孙们喝茶唠嗑。其余人带徒弟的带徒弟，搞研究的搞研究。就好像和谈只是给他们的生活增加了一段短暂的乐趣。
云华仙子和江笠一个闭关，一个游学。说来也怪，云华仙子莫名其妙地宣布要闭关十年，沈鹤行等几个师兄弟把她送到后山分别，山洞就被禁制封住了。十年之内任何人都不能进入。
潇湘托腮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起来好像在发愁。江雪寒从外面回来，看见小姑娘这模样，不禁发笑：“你怎么了？”
潇湘叹了口气，扳着手指头算道：“仙尊于我有救命之恩，但回头看看，除了梳头洗衣、牵马坠镫和吃饭以外，我好像也没干过别的什么事了。”
江雪寒刚想说些什么，她又道：“每每想到仙尊待我这般好，就有些惭愧。”
江雪寒呼出一口气，习惯性地伸手，想揉揉她的小脑瓜，可转念一想，十二岁的年龄已经不算小了，再像小时候一样相处，恐怕有所不妥。只道：“人活一世，俯仰天地之间，何须想那么多？你还小，何必整天胡思乱想，像个老头子似的，好好生活就够了。”
潇湘已经接过他手里的书本放回架子，不解地回身看他：“话本子里都写‘恩深似海’，仙尊您救了我的命，又对我这么好，这份恩情怎么可以不报呢？”
江雪寒笑了起来：“像你这样，别人只是顺手做了点什么，你就当作大恩大德，那得欠多少人情啊，几生几世能还完？”
潇湘不说话了。心道，等她将来还上了仙尊的恩情，或能力足以离开宗门独立生活的时候，一定要写一本回忆录，名字就叫《给清冷美人仙尊还债》，请云华仙子题序，一准儿大卖。
修士不太讲究过年，但放过几挂鞭炮，下山看过花灯后，春天终究还是到了。
惊蛰之后，潇湘收到了新年的第一封来信，来自江笠。
他还在妖界游学，信里讲了许多妖界的见闻，包括妖王的召见、勉励等，只是妖王总是莫名地问一些仙尊和云华仙子的事情，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潇湘的回信里，也讲了北斗宗近来的一些事，包括云华仙子闭关等。
过了半个月，江笠回信道：自从听说云华师叔闭关之后，妖王明显有些颓废，他不会是暗恋云华师叔吧？
他努力把暗恋云华仙子的锅扣在该扣的人头上，潇湘却只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短短三年很快过去。
江笠从金丹进入了元婴，他长得越发神似江雪寒，又谦虚可亲。在某些不可说的原因中，成了仙门世家的女孩子们追捧的新星。
云华仙子的修为稳步上升，几乎直追江雪寒，隐隐有接手下任仙尊的趋势。
江雪寒去了很多次素心城，每次想见城主却都被桃十三或桃二十五挡在外面。他也调查了很多事情，但每到关键时刻，总会有些什么事情跳出来阻止他继续下去。他回到江家，面对父亲的嫌恶和冷脸，也只能报以苦笑。
另一方，妖王得知云华仙子为了躲他而闭关十年，相思成疾，整个人都略显阴沉，就连芍药也不敢轻易触怒他。
任贞依旧维持着沙柳堡一方的平安。无数商旅为了讨好，向他奉上各种奇珍异宝，他也只是懒散地看上一眼，或者挑挑拣拣留下一些顶尖的，准备下次见到云华仙子时送给她。
……
种种对比之下，只有潇湘的修为烂得一如既往。唯一的好事就是将阵法简练地整合之后，飞毯的速度和隐蔽性提升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个闪光的活靶子。若非高手御剑而行，也难以追上。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潇湘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女，该来的也终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