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无求(一)
江笠醒的时候,眼前是屋顶,炉子上热着粥,他试着运转了一下灵气,发现畅通无碍,想必是昏迷的时间有人替他调理过了。头很蒙,可能是在冰洞的时候思虑过度,耗损了心血。
他撑起身体,眼前似乎有个幻影,正坐在一边的小板凳上托着腮发呆。门口挤着几个小脑袋,正八卦地看着……
江笠本来还以为是做梦,看到这几个小脑瓜之后不免有些羞恼,道:“四师弟,五师弟,十二师弟,你们好了?都去给我扎一炷香的马步。”
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跑了,潇湘见他醒转,便盛了一碗粥端到他面前,吹了吹,道:“仙尊在外面和你师父说话,先垫垫肚子,一会儿他就来看你。”
好几日没有进食,江笠的手有些抖,潇湘就坐在床边喂他喝粥。他每喝一口,就抬眼看看潇湘,潇湘看他的时候,他又低头看粥。没有见面的时候,心中千言万语难以表达,见了面,又好像什么话都不需要说了。
恰好江雪寒和江笠的师父走到门口,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江笠的师父:“今天天气真好啊。”
江雪寒:“……”
江雪寒和江笠的师父沈鹤行是同辈,他们入宗门的时间相差甚久,接触也不多。同为剑修,此刻倒是相谈甚欢,像忘年交。只不过年长的江雪寒仍是青年人模样,而年齿较幼的沈鹤行已蓄起了一把颇为威严的胡须,看起来很能震慑小弟子。
过了一会儿,沈鹤行清了清嗓子,道:“江笠,此番你费心甚多,又受了内伤,仙尊带了灵药,又帮你调理身体,还不快谢谢仙尊?”
“师父,您什么时候来的?!”江笠的心思正千回百转,突然听到自己师父的声音,不由得一口粥呛住,咳嗽起来。
潇湘把帕子塞到他手里,向沈鹤行行过礼,去沏茶。
江雪寒诊过脉,又给了一些调养身体的灵丹。江笠眼巴巴地看着江雪寒,希望他多留几天。然而方才交谈中,他明明白白地听见沈鹤行说尽快回宗门复命,江雪寒也要带潇湘去西北。他们才见面,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就又要分开了吗?
他看向潇湘,潇湘却无忧无虑地站在廊下,笑眯眯地看着在对面墙根扎马步的小师弟们。
江笠穿上外衫,道:“我去看看师弟们。”他从屋子里出来,心如擂鼓,脸色发红。他很少撒谎,平时也没有必要撒谎,只希望二位尊长有没有发现端倪。
北斗宗一行人暂时借住在一个三进的院子里,有花草、藤架并简单的石桌凳,十分粗疏,但比之冰洞,也觉得十分满意了。
几个小弟子正在互相挤眉弄眼,见他出来马上眼观鼻鼻观心。江笠现在懒得理他们,在拐弯处打手势示意潇湘跟上。他等在葡萄架下,心思如怀春少女,却好久才见潇湘慢悠悠地过来。他两步迎上去,问:“怎么回事?”
潇湘故意往后看了看:“怕你师弟误会啊。”
江笠在小弟子中几乎是说一不二的,突然被揶揄,难得红了耳根,小声道:“师弟年龄小,你是姐姐,怎么可以跟他们一般见识……”
潇湘顾左右而言他:“沈尊长路子真野,带这么多小孩子一起,都不怕有危险的么?”言语间完全没有自己也是小孩的自觉。
“师父他不擅阵法,本来就是为了带我们出来长长见识。”江笠尽力避免着因羞涩而错开视线,打量着潇湘。她好像长高了点,也晒黑了,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像个小傻子。
潇湘也打量着江笠,他起来还未曾梳头,风一吹,便乱了。她下意识地拿出梳子,问:“梳头吗?”
江笠万万没想到潇湘要给自己梳头,一时间呆住了。
他坐到一旁的石凳上,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
“你背不舒服吗?”
沉默片刻,江笠如实回答:“我害羞。”
“我的分红呢?”潇湘只当他随口乱说,还惦记着之前卖卡牌的收入。
“一会儿给你。”
其质如玉的俊秀小公子,脸颊绯红,煞是可爱。潇湘把他的头发在背后束好,又偷偷地别了一朵桃花的小花簪上去。
江笠余光看到她动作有异,又怎能不知她存了故意捉弄的心思?看她心情不错的样子,便没有拆穿,只想着一会儿再取下来就好。可惜几个小弟子突然从角落里蹿出来,一边跑一边喊“二师兄害羞了!”“二师兄脸红了!”
他生气地跑着去抓那几个师弟,一时忘记了头上的东西。一时间,小院里闹成一团。
屋里。
喝茶的沈鹤行:“啧。”
喝茶的江雪寒:“啧。”
二人对视一眼。
沈鹤行:“小孩子真有活力啊。”
江雪寒:“确乎如此。”
探视过江笠,江雪寒携潇湘继续往西北去。
他们越过苍翠雄峻的山岭,经过石缝间俏立的红色野百合,山涧照出他们的倒影,野生动物们感受到充沛的灵气,纷纷凑过来好奇地围观;他们渡过怒涛的河流,在上涨、浑浊的水面上,和撑着羊皮筏子的船夫谈笑风生;他们穿过风沙弥漫,越来越荒凉的道路,最终来到了目的地——西北地区的要塞之一,沙柳堡。
虽名为“堡”,听起来像个荒凉而原始的堡垒,却是座实打实的商路重镇,也是咽喉要道,更垄断了这个地区稀少的淡水资源。若是御剑而行,放眼望去,附近仅以沙柳堡为中心的方圆几里内有些绿色。
即使城墙不像中原大城那般高,在此地也足以傲视沙匪,江湖组织,甚至一些官军。
潇湘拉着袖子挡住烈日和扑面而来的风沙,仰头看着正在看城门口贴的告示的江雪寒,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个荒凉的小城。
城门洞下面,蹲着一些等活儿的邋遢汉子,他们的眼光或明或暗地瞟过来,在江雪寒和潇湘身上不停地打量。有几个露骨地露出了猥琐的笑容,露出一口不太健康的牙齿。
江雪寒一身白衣,头戴纱笠,仙姿玉骨,飘然出尘,轻纱被风扬起的时候,一段俊秀的下颌线隐约可见。在常人眼里,他挺拔俊逸、清凛正直。而在这些下流汉子偏颇而淫亵的眼光里,就成了实打实的病态娇柔、纤细弱质。其中有胆大的,已经开始不堪地意淫这个陌生美人在床上的模样。
江雪寒看完告示,淡淡地扫了这些人一眼,向城内去。潇湘跟在他身后,差一步走出城门洞的时候,一段缠着布条、破破烂烂的刀柄挡在了她面前。顺着刀柄看去,是脏污黑黄的指甲、筋络虬结的粗大的手,磨毛了边、散发着不明异味、颜色模糊的衣服。一个头发蓬乱面上脏污的汉子懒散地站起来,伸手便要掐潇湘的下巴。
潇湘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避开这只脏手。
城门洞中一人拖着长腔,挑衅地笑道:“小姑娘,你姐——姐芳龄几何啊?”明问潇湘,暗中却直贬江雪寒。
潇湘一个不小心,把心里掠过的四个字吐了出来——
“妈的有病。”
刚刚走出门洞的江雪寒脚步一顿。门洞下或蹲或坐的汉子全部站起,个个面色不善,围拢成一个半圆。这些人都是本地流氓,仗着有些功夫,把欺压外地人口当作家常便饭。以往纵使欺男霸女,也无人敢与他们相争。今日见色起意,却碰了钉子,不由得大怒。
潇湘自觉地躲到江雪寒身后。
江雪寒缓缓转过身来,蹲下身,抓了一把沙土,道:“潇湘,碰到这种事情直接动手即可,无需骂人。”
手一扬,沙土随着无比强悍的气劲打出,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汉子们瞬息间即仰倒在地,口鼻流血,不住□□,想来应该是被这少少的一把沙土震出了内伤。
江雪寒瞟了一眼这些人,向潇湘伸出那只沾满沙土的手。潇湘用水囊中的清水把他的手浇洗过一遍,又细细地擦干,两人这才进城。
城门处的闹剧惊动了城主府的眼线。届时二人正在茶馆中喝茶,就有一队武师过来,行礼道:“不知仙尊在此,多有怠慢,万望恕罪。闹事之人已经捉拿,堡主令我等请仙尊入府一叙。”
任堡主,写作沙柳堡堡主,读作西北一霸。
他身世不明,早年间漂泊至此,便在此落脚。他从镖师干起,出生入死,一把刀使得出神入化,最终以攒下的积蓄和过人的信誉一手建立了沙柳堡,又用数年慢慢排除其他势力,成为了此地默认的领主,也是个白手起家的典范。
最令人称道的是,他这个人十分重视信用,行事果断公允,又长袖善舞,和各方势力都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
相传任堡主与仙门世家有些渊源,建城时曾得高手指点。是故此城规划得当,构造精妙,风水上佳,地势不险,但易守难攻。沙匪自不在话下,连官军也难以攻下此处。因其讲信誉,来往此地的江湖中人甚多。
此时,城主府中,一场判决正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