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山居(完)
潇湘走后,乳白色的温泉中,江雪寒美丽的的面孔浮上来。
他对着那些刚刚插上的梅枝弹了弹指,梅枝上便肉眼可见地抽出了叶芽。看不见的地下,树枝生出根系,紧紧地抓住了泥土。
他闭上眼,又沉下去。
水面上只留下一串细细的气泡。
灵流如怒涛激荡,没有最痛,只有更痛。
服下第三颗洗尘丹后,近乎爆体的痛苦让潇湘时而错觉自己是一段狭窄的河道,每一寸灵脉都被重重地崩裂。
先是躯干,而后是细如发丝的微末灵脉,在这澎湃的激流中一寸寸被撕开,狭窄的沟渠被强行拓宽成宽宽的河道。
每当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溃堤了,就会有一只手轻柔地搭在她的手腕上,替她吸去一部分奔涌的灵气。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抓住了什么,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痛苦渐渐沉寂。
潇湘抬起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抓住的是江雪寒。
萦绕在四周的,那些她难以承受的庞大的灵气,最终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江雪寒叹了口气,垂下目光,与潇湘相对。
他的尝试失败了。
大抵是缘分如此吧。
洗尘丹第三颗,即使天资和根骨都不错,能挺过的人也太少了。
潇湘清秀的小脸苍白带泪,仿佛梨花上沾着露水。
江雪寒看着她,就像透过当下的她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某个场景。过了许久,他伸出手,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的声音柔和,风一般吹过她耳畔:“睡吧,以后都不会这么痛了。”
也像极了另一个时空的某个人。
他把潇湘抓着他手腕的手拿下来,放进被子里。
从此以后,她会具有成为修士的资格,永远不会成为出色的修士,但也很难遇到灵气枯竭的问题。
如果处于灵气丰富的地方,便可随心所欲运用。如果处于灵气衰微的地方,一身的灵气就会慢慢泄露。她的灵气会永远与外界达成平衡。
问题在于四周的灵气是否充裕……如果在他身边的话,毫无疑问,她永远都不会缺乏灵气。心中的空缺不停地蛊惑他,使他想要把这个他一手促成、对他完全没有恶意的孩子留在身边,成为温暖内心的火焰。
江雪寒最大的弱点在于:他需要执着一些什么东西,才能坚定地、像普通人一样走下去。
别人给他的一点点温暖,已经足够他铭记一生。
谁能想象,外人面前清冷孤高的江仙尊,心中竟如此匮乏于爱。
他沉思着,穿过远处的梅林,群兽慑于他的威压而远遁,一路上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梅花纷纷飘落在泥土上,掩盖了浅浅的脚印。
寂静。
潇湘睡了两个时辰,才继续打坐调息。灵力虽充盈,然而总是力不从心。她伸手捞了一下身旁的灵气,那些灵气并没有被她的手吸收,它们从她的手中穿过。
“奇怪,怎么会这样?”她回忆着江雪寒、云华仙子和江笠他们偶尔提到的修行情况,十分确信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情况。她决定再内观一下。
她双手结定印置于腹前,垂目排除杂念。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又一次看到了体内的那些灵脉,只是它们被撑开了许多,她几乎没认出。之前灵脉细弱,但回路严谨有序,以她的天资,承受不了太多的灵力,灵脉的微末之处被崩开了好几个地方,洗尘丹残留的灵气正在往外泄露,即使如此,相比之前,存量也很惊人了。
好在循环还继续着。她运起灵气修补着灵脉的细微伤痕,大点的问题一时无能为力,只能等仙尊回来再问了。
她回忆着心法的内容,尝试用剩下的灵力筑基,居然毫无困难地突破了。
她筑基成功了?!潇湘心中异常激动,她从来都没想象过自己还能筑基,而且筑得这么容易!
她一直觉得按照自己的天资,只能做咸鱼。
平静下来后,她仔细琢磨了一下现在的状态。她的灵脉像一只两头开口的风筒,灵气可以穿过,但无法长久停留。也行吧——总比一点都没有要好。只能怪她天资不佳,辜负了仙尊和云华仙子的努力。
她高兴地跑出去找江雪寒,要告诉他这个消息。
雨已经停了两天,之前湿软的泥土在晴日下已经干了许多,潇湘筑基之后,对灵气的感知大有提升,已能隐隐感知江雪寒的踪迹,循着一路寻去。
她穿过草地,穿过那片芬芳扑鼻的梅林,跑向江雪寒所在之地。
潇湘看到江雪寒伸手贴在山上,念念有词,好像在和什么看不到的存在对话。
他低眉垂目,温柔絮语,就像面对着至爱之人。乍看时,侧影寂寥得像一张通往过去的虚无的白纸。
潇湘的心脏好像挨了重重一锤,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屏住了呼吸。
这种暗示着美强惨的场面,太犯规了。
“潇湘。”
江雪寒转过头来。
“是,仙尊,我在。”潇湘行了个礼,回答道。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行礼,只是发自内心地,想更尊重他一些。
江雪寒不解地看着她,忽然露出一个冰雪初融的微笑:“莫要如此,你过来吧。”
他逆光而立,一阵风吹来,扬起他的头发,一时间璀璨得她眯起了眼睛。
潇湘就这样呆住。
她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动心了。
——不行,怎么能对救命恩人动心呢?这一定是别的她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吧。
她掐了掐手心,否认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两人坐在石头上,人手一只馒头,旁边是一个小酱坛。
“筑基成功了?”
“您怎么知道的?”潇湘有点惊讶。
江雪寒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远处梅花开得灿烂,让她产生一种风和日丽出门野餐的错觉,而一时忘记了这是一个随时有大妖出没的架空古代世界。
吃过馒头,两人从乾坤袋里拿出水囊喝了点水,然后坐在石头上眺望远方。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里。”江雪寒说。
“我的母亲曾经在这里住过很久,这片梅树都是她种的。”
潇湘抬起头打量他,试图从他的容貌里排除江父的面影,还原出他母亲的模样。
“母族已经没有人了。”
“即使有,也不会再现世了。”
江雪寒的心里似乎有很多秘密。潇湘注视着他,试图去猜他的想法。
仙尊大概是把自己当做亲近的、可以倾诉的人了吧。潇湘想,他活了五百多年,日日夜夜,是如何度过?
她在宗门呆着,搞定了那几个大孩子的势力之后,两个月都闷得不行。
——生而为人,还是要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啊。
回到石屋里,江雪寒看着花瓶里的梅枝,久久不语。
“仙尊,我们要走了吗?”
“明日再走。”
江雪寒依然夜宿梅林之中。
次日天还没亮,潇湘已经收拾了东西,把花瓶放回原位,又把梅枝插在石屋旁,浇上富含灵气的温泉水。
“快点长成一棵树吧,到时候在门口就可以看梅花了!加油!”潇湘伸手弹了弹它,站起来走了。
等等,之前仙尊说这片梅树都是他母亲种的,不会是因为看到自己种梅枝了吧?潇湘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问题。难道当时仙尊就在附近吗?她一路过来完全没看到半个人影啊。
莫非……在温泉里?他在温泉里看到的吗?潇湘突然感觉有点丢人,但江雪寒自己说的是晚上不要来,没说白天啊。
她又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了,一路都在想如果江雪寒问起该如何机智地回答。
结果他连问都没问。
江雪寒站在树下,不知道在想什么。潇湘向他跑去,心中竟暗暗有些喜悦。
“走了。”江雪寒垂目看着眼前兴高采烈的孩子,她心里无条件的信任和炽热的喜爱几乎要冲破胸腔烧出来了。
于是他也微笑起来。
若说“人生如逆旅”,他们都没有太多牵挂,恰好作伴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