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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菜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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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庙村的清晨总是在鸡叫之前开始的,对于父母已亡,独守家产的秦大更是如此。

    她一早便起来将家里剩的两碗白面和好,拿大土碗扣在案板上,炉灶里木柴生猛火,煮上一铁锅的水。

    谷仓里糠料还剩了些,家里野养的白猫瞧见她来,叨了只巴掌大的耗子过来邀功,秦大蹲着呼噜呼噜它脑袋,把斗斜过来左右摇摇,将米糠舀出来。她这两天忙着地里的活儿,没时间去打猪草,只能将昨儿的剩饭与糠一起加水拌匀,连着前几天留下来的两把菜叶,抱着料盆进了猪圈房。

    家里小猪只有一头,还是前年她娘在的时候,上街跟人换回来的,预备养大了去找人配种产崽,把秦大生病亏空的身子骨补起来,到时也能卖给屠夫换点钱,跟官府领些新苗。

    可惜世事无常,她娘前年回山南老家时,夜里急着赶路,从河边摔了下去,老人家身体再健朗,也经不起冬天水寒,就这样一命呜呼。秦大家里还有一副薄棺材勉强可用,草草选了块田边的风水地,将娘埋了,石匠那里背了块大青石,权当是墓碑——那棺材,原本是她爹早早打好自己用的,没成想募兵时被选中,死了个尸骨无存,就留下一块名牌,供在家中牌位里。

    她如今尚在孝中,胳膊上绑着条白布。

    猪听见她来,哼哧哼哧从扫得干净的泥地上爬起来,甩着尾巴往石槽边拱,秦大将猪食给它拌好倒进去,又看看水槽,还剩下一大半,她拍拍猪脑袋,又走了出去。

    料盆用水缸里的清水冲冲,水倒在大门边的梅花根下,从油布底下的米缸里抓出半瓢陈米,她打开树下的鸡棚门,今年新换的小鸡仔一窝蜂地冲了出来,绕着她脚底下跑,等着秦大喂食。

    洒米添水,秦大开门看了一眼。

    前几天跑丢的憨包鸭子正睡在门口,两只出去的,回来却是三只,她不知道自家这两只不着家的去哪儿野了,拿出门后的扫帚一起撵回了院子,四下看再合上门。

    “还知道回来,我以为跑丢了呢,反正饿不死你们两个,还知道从外面带鸭子回来,今天出去的时候可得给人还回去。”

    她踢了两脚一回院子就趴窝不动的黑鸭,打水洗了手,就着水随意抹了抹脸,早春天气尚寒,顿时冷得她打了两个激灵。秦大略略收拾下,从小库房里拿出背篓,柜子里有几个前两天剩的馒头,外皮硬了点,勉强够吃,她捏吧捏吧放进怀里,走出院子。

    这小院是她爹还在家时修的,两间卧室,一间蚕房,堆东西的小杂物间跟厨房连着,底下刨了个地库,猪圈是石头砌的,粪池正接着她家祖上传下来的一个小果园,老牛前年死了,牛棚现在还空着,秦大一个人种不了那么多地,索性也就没买新牛。鸡棚是她后来自己搭的,池塘原本要被一个外家叔叔占走,她娘撒泼打滚闹着要上吊,天天在村长哪儿哭着说欺负孤儿寡母的天打雷劈断子绝孙,闹得对面实在脸红,这才罢休。

    她推门而出,睡在池塘边草丛里的另外四只鸭子立刻探头,看见她嘎嘎叫了两声,又不知跑哪儿去了。前门的狗窝里,大黄狗听见她来,甩着尾巴过来蹭她,秦大蹭了它一脚。

    “中午才有吃的,你看家去。”

    大狗汪汪叫了两声,迈着腿儿跑到了后院门口趴着,两只从水槽里露头的鸭子扑棱棱又跳了回去。

    果园她是不怎么管的,她不会种树,就让它们随便长着,有什么吃什么,偶尔那丛毛竹发得狠了,也砍一些下来卖给篾匠,跟他换点簸箕扫帚,这些东西耐用,也用得快。

    秦大今天是出来打猪草的,得趁着天还没亮完,赶在别人前面完成,大不了回去多晒一天,她孤身一人守着家业勉强度日,村里不知多少人打着吃绝户的主意,一点儿也不敢懈怠。

    草木春天长得快,今天割完过两天又长出来,她手脚利落,压着草一割一抖,将杂草抖出去,往身后背篓里一丢,又割下一丛,偶尔见着有能吃的野菜,割好一把拿狗尾巴一捆,仍旧丢进去。

    猪吃得不多——多她也没辙,每天事情忙不完,她年纪轻,偶尔也想偷懒。她沿河割完,太阳已经出来了,四野里漫起水汽,草鞋早被打湿一片,沾着乱七八糟的草粒。

    秦大在河边洗洗手,又抹了几把脸,拍干净身上的草叶,这才往回走。

    地里的春芹已经长出了一茬,她走的时候割了两把,看见路边的香椿树,惦记着过两个月就能吃椿芽炒鸡蛋,心情又好了些。

    田里已经有人在忙活,看见她也打个招呼,秦大再怎么样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虽说对她家里的田宅惦记,可她娘余威尚在,大家伙还记得她娘半夜里拿着白布到那个外家叔叔门口上吊的事,这会儿她还在孝中,再提什么分田的事,实在是有点不要脸,是以都还温声好气地跟她说话。

    秦大路上正巧碰见隔壁家的秦福,他比秦大小四岁,是秦大叔叔的儿子,论资排辈,族里行七,半大小子跟她招手:“秦二哥,今天这么早就出来了?我出门瞧着你家烟囱冒气儿,还以为你在家呢。”

    秦大没说话,只笑着点了点头。

    “今天吃什么?我娘做了面条,你要忙不过来,到我家吃饭也行,不差这双筷子。”

    秦大压着喉咙,粗着声音回了一句:“芹菜饺子。”

    秦福愣了一下:“今天过年?行啊二哥,给我留两个呗。”

    “嗯。”

    她不大情愿,还是点点头,跟他错身走过。

    回到家,小鸡仔吃饱了正在满院子乱跑,它们还小,飞不出院门去,过两个月大了,就得关进果园里养,晚上再带回来。大黄守在门口,三只鸭子不敢出去,正在水槽里扑腾,闹得不行。她合上门,大黄甩着尾巴乖乖等在厨房外,秦大拿了昨晚剩下的米饭,用锅里烧热的水拌开,给它当早餐。

    猪草先摊开在院子里的竹架子上晒着,野菜吃之前不能过水,放不住,她想了想,又给种回梅树旁的空地上。春芹正好够一顿,她冲完手把菜洗干净,叶子单独摘下来。

    厨房墙上还有两块豆腐,她去年收黄豆的时候点的,晒成干,能放很久,取了小半块下来切碎。春芹梗也切成小粒,打个鸡蛋进去拌匀。

    面早隔着火发好了,她取了一小半捏成鸽蛋大小的剂子,其余的丢回盆里,从柜子里取出擀面杖,飞快地擀出来二十来个圆圆的饺子皮。

    灶里还剩点火食,她夹了块通红的木头出来,塞进了小灶的炉腔里,加两把稻草,架起干竹块,又丢进去两块大柴,大锅里舀几大瓢水进小锅,加了半勺盐。

    锅里烧着水,她就在这边包饺子,芹菜鸡蛋馅儿的,大黄趴在门口,看她在热汽里忙活。

    水开下饺子,她包得大个,一个个都胖得快破肚子,被她捏住褶子丢进水里。剩下许多面,她准备做饼子,烤好了封上,还能放几天——“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她最多三天,也就吃完了。

    揉饼,见锅里滚开就加凉水,鼓了三滚,她用大碗盛饺子出来,加满汤,搁在大锅边。余下的汤水用锅铲铲到灶旁的泔水桶里,再用锅刷刷干,这会儿锅已经很烫了,很快就烧干水渍,她没剩什么油,饼子是干烙的。

    大黄得了两个水饺,叼着去门口吃它的狗食,秦大烙完饼,觉得差不多,豆腐干和春芹叶,可以晚上再吃。她把它们收进碗里,用扁箕盖住,上边加块石头。

    这会儿其实还早,忙活完,太阳也还没升到日中,她今天事情多,中午可没空回来做饭。

    秦大端着碗到堂屋的牌位前,大牌子上的天地君亲师几个字,是村口秀才还没死的时候,给他们家写的,爹娘与哥哥,还有她不认识的先祖们的牌位都放在上面,逢年过节才烧一些香烛。她把饺子挑出来几个,放在祭桌的小碗里。

    “娘,过寿了。”

    秦大如今已年满二十,和娘一天生日,她娘若没死,今年该满六十。她本是家里的小女儿,上面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正叫秦大。秦大身体不好,小时摔过脑袋,一直有点迷迷瞪瞪的。她娘怀她的时候害喜害得厉害,上吐下泻怎么都不消停,她爹照顾不过来娘儿俩,把她娘送回了娘家待产。

    彼时尚是哥哥的秦大,跟着爹去地里耕田,见山上兔子跑,傻呵呵跟着去了,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尸首是她爹秦正找回来的,摔死在山沟沟里。村子里早知道他家有个痴儿,惦记了许久他家田宅。秦正在山里枯坐一晚上,草草把儿子埋了,回村正碰上宗家,不怀好心地打探秦大的下落。

    秦正那时不知想了些什么,只是说:“大儿找他娘去了,我路上遇见几个熟人,托他们送过去了。”

    他在家里种地,忙完春耕,带着鸡鸭去接媳妇儿。李氏那时候正要生产,谁都盼着是个儿,偏偏她生出来是个姑娘。

    她爹娘一狠心,宁愿她一辈子嫁不了人,也不肯将家里田产拱手送人,白白让血脉在外面遭人欺负,正巧她哥哥的户籍不曾削掉,便将她顶在哥哥名下,回去只说女儿生下来就死了,儿子养在外家,待到村里人都忘了秦大什么模样,方才将她领回去。

    秦大顶了哥哥的籍,从小充作男儿养,怕叫人看出来,寻常除了种田干活,到镇上采买,从不出门,说话也不大多,沉闷得很。村中只道她小时候坏过脑子,无人起疑。

    村里不乏有想嫁姑娘给她,慢慢吃掉她家产业的。先前有她娘挡着,现在又在孝中,说媒的蠢蠢欲动,只待明年春天一过,就要踩破她家门槛。

    秦大想着,心里烦闷,不知到时应该怎么办,她要是身份败露,不说官家要找她麻烦,只怕是要被赶出花庙村,爷娘留下的家产半点也留不住。

    匆匆吃完饺子,她把碗泡进锅里,拿了锄头镰刀出门,得除草,得疏水,她今年还想种点豆子。家里池塘年头久,三五年得清次泥,若是挖得到泥鳅,连着池塘里的大鱼,她一口气卖掉,攒攒能买头牛,一年总能积些粮食,存点钱,兜不住真要被赶出村子,她也能有点盘缠去别处。

    如此,一直忙到日上中头,她收工回去,又喂了一遍猪,小鸡仔把院里石板缝儿刨了一遍,这会儿正在玩,鸭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估摸着晚上也是不回来了,秦大去池塘边的草丛里将藏起来的鸭蛋摸出来,收进柜子底下装满草木灰的铜盆里。

    锅里还有很多热水,她打了一点,就着冻人的井水混成一大桶。

    四下里并没有什么人路过,她却仍小心翼翼,锁了院门,又锁上厨房,站在炉灶旁脱了衣服,用毛巾蘸水将自己细细地擦了一遍,换了身新衣服,回了卧室里。

    架子上有几本放得很好的《三字经》《千字文》,是老秀才给她的,她爹不指望假儿子考功名,只盼她多学点有用没用的东西,他老两口哪天一命呜呼了,秦大能少求人。

    她也就只认得这中间一半的字,对种地的人来说,已是极多了。

    秦大一年也就许自己休息几次,今天过生日,正是其中一次,她确认门窗都关好了,脱了外衣,卷着被子睡下去。

    一梦沉沉,夜里忽地下起急雨,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她猛然惊醒,发觉天黑得透了,她不曾想睡到这个时辰,想起院子里还没收进棚里的小鸡,蹦起来光脚抓了斗笠就冲出去。

    所幸,鸡仔们自己跑累了已经回了棚子里,只是没关门,竹篱被吹得开开合合,吓得小鸡仔在棚子里叫个不停,秦大放下心来,将竹篱扣上。

    她正要回去,又听见后院的门在响。

    “叩叩。”

    停了一会儿。

    “叩叩。”

    花庙村在山里,很少有外人路过,她抓起门后的镰刀,一只手放在门闩上。

    “谁啊?”

    门外的人没说话,她有些紧张,确认石墙上那些早先就糊上去的碎瓷片还在,又将眼睛凑到门缝上去。

    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敲门声变成连绵不断的雨声,她不欲理会,正要离开,“咚”地一声响在雨里,像是谁摔了下去。

    秦大猛地拉开门,一个穿裙裳的影子,正躺倒在积水的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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