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附身

    溪客咬牙道：“再查！”

    怒火在她眼眸中燃烧，任何生灵只要在六界存在过，就一定会有痕迹。她还就不信，没了卷宗就查不出东西来。

    白简默默地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退走。

    冥宫的侍人低着头，双手抱拳拱在身前，做赔罪讨好状。

    溪客轻嗤一声，转身回了寒冰府。

    元引听说她回来的消息，把库房的物品登记薄往常重怀里一塞，匆匆地往主院跑去。

    连着问了好几名冥侍，才知道她在书房。

    他敛了敛神，等气息完全平静下来，这才敲门。

    溪客把带回来的东西往书案上一搁，对着门外道：“进来。”

    元引脚步轻快，面上不自觉地浮上笑意：“上神这次出去许久，可还顺利？”

    溪客含糊地应了一声，见他站在那里，眼角余光止不住地往书案上扫，懊恼道：“忘记给你带礼物了，等下回我去仙界，再给你从星河里去捞星光吧！”

    元引愣了一下，眼眶顿时红了：“我还以为上神给忘了。听常重说，上神这次误入险地，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你能回来，元引就很开心了，礼物的事情不着急的。”

    溪客点了点头，想了想，吩咐道：“我从妖界带了两个妖仙回来，安置在魂殿白神君的府上，你安排人去将他们接来府上吧！”

    元引欢喜地应了，又看了看她，见她没有其他吩咐，才退了下去。

    书房门被关上。

    溪客随手布了个结界，这才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一条长长的裂口开在右手的食指上，血珠洇出，小小的伤口看起来异常狰狞。她皱了皱眉，低头看着镜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炼制的，竟能将她的手指划破。

    淡淡血色沁在镜子的豁口上，渐渐不见了踪影，这明显是宝物认主成功的标志。

    溪客愣了愣，莫名感觉有一丝气机与自己的神魂相连，她拿起镜子对准自己的脸，却仍是什么也照不出来。

    她意兴阑珊地把镜子放回去，拿起晏海给的记名名符，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问薰华上仙的事情。

    白光一闪一闪，还没写完，就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

    “什么时候了？”她抬头看了看书房的透明窗。

    天色有些暗了，她揉了揉眼睛，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

    有雨从天上落下，一滴一滴，挠痒痒一般。

    溪客忍不住笑出声，她喊了一声“元引”，正想让他送伞来，猛然意识到情形不对。冥界没有这样明晰的黑夜，也没有什么雨能毫无阻隔地近她的身。就连眼皮情不自禁地合拢，都是那么的不正常。身为上神，她已经数万年没有这样强烈到无法抵抗的睡意了。

    然而，这地方除了雨声，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天空也好像被一块幕布遮盖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她下意识的掐诀，竟连手指都没有抬起来。

    她似乎变成了一个不能动弹的凡人，神魂被禁锢在狭小之地，再抵挡不住铺天盖地的睡意。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彻底合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清醒时，有暖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有微风轻轻拂过，一种久违的惬意和安定袭来。

    她决意等一等，睁开眼来。视线很矮，放眼最远处是一片刚破土的绿芽，只有十几棵，却挤占了她整个视野。

    绿芽的根胖乎乎的，丝毫毕现。

    溪客立刻就明白这安定是怎么回事，她曾扎根在归墟的土地上数千年之久，而今却是附身在一株植物上——一株破土不久的植物。

    视线所见的这些绿芽，是她的同类。

    有风吹来，她尝试着摇了摇自己两片稚嫩的芽，果然发出熟悉的声音。

    然而，回应她的是同类的无知无觉。

    日光渐热，到了正午，同类的两片嫩芽变成四片成熟的叶子。

    她的视线也跟着增高。

    渐渐的，近黄昏，同类从四片叶子，变成了一株绿叶茂密的成熟植物。与此同时，黄色也笼上了同类的叶脉。

    溪客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附身的这株植物正在走向衰弱，支撑叶子的根茎越来越没有力气。

    有无声的哀嚎响起，最后一抹阳光从天际消散，她的同类们无一例外枯死了。

    溪客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莫名生出一种预感，这株植物的生命即将结束。

    然而，第二日，阳光再次洒落时，她竟然还活着。前一天的虚弱，似乎只是一种莫可名状的错觉。

    溪客愣了愣，条件反射地看向那些同类，只见旁近的地上，躺着一株又一株干枯的植物。因为被吹了一夜，植物已经彻底变成死寂的黑褐色，有些植物的根还扎在泥土里，有些已经被夜里的风撕成了一段一段，碎尸般飘洒在四周。在这些干枯植物的四周，又新生的嫩芽从土里冒出来，好似前一天的轮回。

    “为什么？”她有些不解，为何独独她附身的这株植物还活着，比昨日更加葱茏的活着。

    日复一日，身边的同类枯了又生，生了又枯。不知道多少个轮回之后，有采药的童子从她的身旁经过，摸了摸她的叶子，惊道：“师父，这里有血！”

    采药人闻声而至，从她的脚边用手指拔了一撮土。

    “周围找找，看是不是有人受伤了。”采药人随手将那撮土又撒在她的脚边。

    溪客清晰地看到，那褐色的土中，有神力的金芒一闪而逝。

    她突然明悟过来，因为有这撮浸染了神血的土，所以她活了下来。

    莫名的悸动从植物的躯干中升起，仿佛湖水被风吹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溪客眯了眯眼，因为神血浇灌，这株植物竟催生出了灵识。

    日升月落，不知多少个寒暑。

    一个雨夜，天雷从天而降，连着劈了九次。她附身的这株植物，终于化形，成了个极美丽的少女。

    少女心中有股执念，那就是找到神血的主人，报答这浇灌之恩。少女把自己的真身从这座普通平凡的荒山上拔出，带在身边，开始了寻找救命恩人的旅程。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她见过很多跟她一样化形成功的草木精灵，也见过很多人间界的妖。

    他们惧怕天劫，都劝她及时行乐。

    她摇了摇头，谢绝那些好意。重新踏上寻找的旅途，涉万水过千山，孤独萦绕着她，唯独心中执念不熄。直到在一座凡人小镇，她遇到了一只只有一个翅膀一只眼睛的鸟。

    那鸟正被一群顽童围着戏耍，狗尾巴草不停地挠在鸟嘴上，急得它叽叽喳喳地尖叫。然而，那鸟只有一个翅膀一只眼睛，就算想躲也躲不开，想飞也飞不起来。

    她拨开顽童，将那鸟救了出来，捧在手心。

    鸟依恋地坐在她的掌心，半晌之后，似乎感觉到心安，鸟爪勾着她的衣袖，慢慢爬到了她肩膀上。

    旅途的孤寂在鸟鸣中消解，每天早上天亮的时候，它都会在她的耳边叫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陪伴她重新踏上寻找救命恩人的路。

    世上繁华如白驹，昔日巍峨的都城在战火中被烧毁，只余残垣断壁；荒野之地上，又有巨城拔地而起。繁华盛景、江湖畅意留下了很多羁旅的人，唯独她始终在路上。

    这一走，不知不觉就是千年。

    栖居肩膀上的鸟，在一个早晨化形了。同样是个美丽的少女，她的名字叫花翎。

    溪客脑子一懵，心中不由得生出恍然之感。

    能够化形的单翅膀独目鸟，名字又叫花翎的，这世间只有比翼鸟族的花翎仙子。而她附身的草，会在一日之间完成破土、生长、枯萎的草，这世间也同样只有一种——薰华草。

    所以，她附身的是薰华上仙的真身！

    是真实的过往？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梦境？

    溪客突然有些不确定，但她整颗心彻底安定了下来。

    时间突然快了起来，又是两千年过去，薰华和花翎在迎来化形天劫后，迎来了她们化形后的飞升天劫。

    薰华五千岁的时候，她和花翎同步突破，历经飞升天劫，飞升到了妖界。

    比翼鸟族感知到族人气息，一个长得跟知命上仙极像的男子出现，他宣称是花翎的兄长，接走了从人间界归来的妹妹。

    薰华举目四顾，满目茫然。最后，在花翎兄长的帮助下，拜入妖都授业堂。

    她是没有后台的草木精灵成仙，是授业堂最底层的弟子。凭着寻找救命恩人的执念，她花了五千年，才跻身授业堂的精英弟子堂。

    这一次，她终于与花翎成了同窗。

    寒来暑往，又五千年，她终于晋升上仙。

    一万五千岁的上仙，哪怕是在妖都，都算得上天资出色。

    妖界各大族，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招揽的信笺连绵不绝。但她心无旁骛，心中只有那个从未谋面的救命恩人。

    在精英弟子堂修习两千年后，授业堂新来了两位授业妖仙——赤焰上神和百川上神。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遇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百川上神。

    之后的一切，水到渠成。

    有神血浇灌的前因，在日常教学的相处之中，薰华渐渐爱上了百川上神。

    百川上神也同样如此，活泼欢快又单纯的薰华上仙，给他疲惫的生活注入了一抹难以割舍的清新。

    但是，阻碍也随之而至。

    薰华在与花翎的一次玩闹中，冲撞了赤焰上神。

    眼睁睁看着最好的朋友被抓走，孤立无援的薰华上仙，不得不寻求百川上神的帮助。

    世称妖界双骄的百川上神和赤焰上神，轰轰烈烈地在妖都授业堂打了一架。这一架，堪称怒发冲冠为红颜的极致，将授业堂一半建筑夷为平地。

    也因此，百川上神和薰华上仙的恋情，被蛟族知道了。

    族长任呈不愿儿子娶一个毫无背景的上仙。

    族长夫人颜沅与凤凰一族的族长夫人是妖都授业堂的手帕交，两人早就暗戳戳地打算着，等各自的儿女再大一点，就结为儿女亲家。

    这轰轰烈烈的一架，几乎同时打碎了族长和夫人的期许。

    刁难随之而至。

    在百川上神带薰华上仙回蛟城之后，她清晰地感觉到蛟族妖仙对她的不喜。

    只要百川上神不在身边，蛟族的餐厅就永远没有她的位置，蛟族的妖侍永远不会出现在她住的院子，蛟族的妖仙们也永远对她视而不见。

    溪客俯身在薰华上仙的真身上，整个人也仿佛落在万丈深渊的湖底，这种冷，砭骨凉血。

    愤怒袭上心头，溪客感觉到自己的神魂在颤抖。这样无声的磋磨，若以她的性子，定要将蛟城掀翻才肯罢休。

    然而，薰华上仙忍了下来。

    她不仅隐瞒了自己的遭遇，而且在百川上神的安排下，用镜子上的凸点，认真学习亲属关系的称呼。

    单纯的她，以为只要自己做得好，总有一天会被百川上神出身的蛟族所接纳。

    然而，变本加厉的冷待随之而至。

    直到千年后，蛟族的刻意而为被百川上神撞破，这场冷落才算结束。

    他让自己的妖侍，在东南大泽的西南角修了一座临水小院。院子远离蛟城，能看见东南大泽满池的莲荷。

    彼时，云锦上神已经与紫宸上神成婚。

    为了帮助妹夫稳固地位，百川上神加入仙界紫宸上神的势力，常年去往仙界助阵。

    薰华上仙常常一个人守在临水小院中，靠一遍又一遍看人间界的凡人话本度日。意兴阑珊时，她便坐在临水小院的木廊上，白皙的脚落在水中，一点一点，划着看不出模样的图案。

    满池莲荷，成了她唯一的倾诉对象。

    直到又过了几百年，花翎承袭比翼鸟族少族长之位后，过来寻她的时候，见她不复往日的活泼，说动她去往离崇吾妖城不远的姑获妖城，开了一家酒楼。

    薰华上仙荒废的时光才算过去。

    百川上神偶一次从仙界回来，听说她开酒楼一事后，将自己的积蓄都给了她。那家经过她一点一滴努力，开在姑获妖城的酒楼，也随之改名为“惜川”。

    溪客有些沉默，在酒楼改名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知到薰华上仙心底那丝眷恋越来越浅。

    看着酒楼中强颜欢笑的薰华上仙，溪客胸口好像压了一块石头般，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