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求梦
白简在她身旁蹲下，迟疑道：“这是？怀梦草？”
溪客将枯草拿起来放在手心，正要就着从藤蔓缝隙透来的光仔细看一看，就见草叶一片接着一片化作飞灰，很快，掌心就只剩下一捧正红的灰烬。
她看向男童：“我们方才所见，是百川上神的怀梦幻境？”
男童眼眶一红：“薰华姐姐殒身后，百川哥哥收集了很多怀梦草，每天放一株在香炉里。”
何为怀梦？燃炽草以求旧梦入怀。
溪客心底一震，梦主吉凶，往往多凶少吉，所以神仙对梦一向是避之唯恐不及。
而怀梦草，传说只要点燃，就能让人梦到最想梦到的人，实际概率却只有十之二三。
百川上神每天燃草求梦，以致怀梦幻境十万年都不曾彻底消散，想必她在幻境中所见的女子正是男童所说的薰华姐姐。
联系到男童所说的殒身和怀梦幻境所见，溪客几乎立刻就对百川上神入魂室的目的有了猜测：“当年，百川上神进入幽冥司魂室，是为了寻找聚魂的秘法？”
男童点了点头，似乎不愿多言。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溪客三人：“姐姐，你们跟我来。”
三人跟在男童的身后，穿过木廊的时候，只见开在木廊一侧的每一道门上都布了单独的禁制。又因为时间久远，禁制的气息正在慢慢消散。
每经过一道门，男童都细细道来：“这是议事厅、会客厅、卧房……”
直到木廊的尽头。
男童顿足，溪客看了看，清楚这是最后一道门。
在男童的示意下，她轻轻将门推开。
吱呀一声，木门发出陈年未用的嘶哑。
开门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鼻而来。
几人等了好一会儿，等霉味散了不少，扬起的灰尘渐渐沉在地上，才轻咳一声，跨进门去。
木地板发出格叽格叽的声音，踩在上面很没有实感。
溪客不作他想，顺着男童的指引抬头望去，只见正对门的墙上，摆了满墙的书简。另一侧，则是摆放着各种着装的木偶、瓷偶和布偶的娃娃。
年深月久，这些娃娃的样貌有些晕染，已经看不清晰本来的模样。反倒是从摆放上可以看出，这些娃娃都是成双成对的，热闹而般配，互相间似有气机牵引。
引着三人看完娃娃，男童又指着对门的墙道：“这些书简，是百川□□常读的，薰华姐姐喜欢读话本，怕被百川哥哥教训，都是读完之后用储物袋装了，偷偷藏在地板下。”
男童说着，将怀抱的镜子放在脚边，用手掀了一块地板。
溪客三人望去，果见地板之下，放了三个储物袋。
这些储物袋已经没了主人的神识印记，如今都是些无主之物。
男童捏着储物袋的两角轻轻一抖，地板上顿时撒了几十本花花绿绿厚薄不均的话本。
溪客若有所思，踢了踢脚下的地板，果然听到空旷的回声，掀开一看，毫不意外又是两个储物袋。
相比男童掏出来的储物袋，这两个明显更新一些，也更精致几分，袋子上的绣纹很清晰，似乎不常被使用。
她捏着其中一只储物袋的两角一抖，倒出来的果然还是话本，封面崭新，一看就是从未被翻开过。
她捡起其中一本，看了看封面上的书名，立时就知道这是十万年前人间界最流行的话本。
男童把掀起的地板按了回去，看了溪客手上的话本一眼，他撇了撇嘴：“这些是百川哥哥后来买的。”
溪客没由来地想到“此地无银三百两”几个字，所谓的藏，怕是做做样子，而找的人，大概也是装作不知。
她叹息一声，男童重新捡起镜子，一只手紧紧抓着镜子边缘，一只手扯着溪客的衣袖。
溪客抬头看他，他抿了抿嘴，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指着放置书简的那面墙：“姐姐，第三层最右边那个格子，里面藏着一个匣子，匣子里有百川哥哥的手记。”
溪客彻底惊讶了，男童远比她以为的更了解这座小院。
她走到格子前，双手掐了个法诀，覆在书简上的障眼法瞬间就被破掉。
一个褐色的木匣子规规矩矩地放在方格子里，溪客将木匣捧出来，揭开盖子，果然看见一叠厚厚的手记。
晏海和白简自觉围了过来。
手记一张一张往后翻，手记上的字迹由工整到潦草，似乎见证手记主人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烦闷。
除此之外，手记中还有大段时间的空白。
男童看着第一次出现的空白页，小大人似地叹道：“听说，百川哥哥曾经重伤过一段时间，这些空白页，大概就是那段时间的吧！”
白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听说？我方才看你熟门熟路，还以为你亲眼所见呢！”
男童摇了摇头，怅然道：“我那个时候虽然已经诞生灵识，但并未化形。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薰华姐姐曾经跟我说起过。她那个时候只有两万岁上下，修为已经是上仙，在妖界的授业堂算得上是天资出众。但和百川哥哥比起来就差远了，再加上没什么背景，在蛟族并不得人喜欢。”
“百川哥哥忙的时候，她要么自己修炼，要么坐在木廊上对着莲池自说自话。不过，她来蛟族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候是跟着百川哥哥一起来，而且经常住不了几日就回授业堂去了。”
溪客愣了一下，莫名想起怀梦幻境中那个活泼骄傲又古怪精灵的女子，之所以住不了几日就回授业堂，想必是就算有百川上神护着，她在蛟族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太惬意。
她无意识地翻着手记，不知不觉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相比前面几页的字迹潦草，最后一页上的字迹更加难辨。
溪客一行一行一字一字细看，甚至通过与前面数页的对比，才艰难地辨认出“薰华”“怀梦”这些个重复出现的字。除此之外，竟然只认出三个字：记不清。
“记不清什么？”溪客手指按着这几个字暗自想道，忽然福至心灵，想到怀梦幻境中女子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的面容，醒悟道，“所以，到最后，百川上神已经记不清薰华上仙的样貌。”
晏海和白简齐齐一愣。
这大概是世间最深的意难平：不惜以燃烧怀梦草的方式，在梦境中去反复回忆最深切的记忆，在虚幻中去圆一场思念，最后却发现自己连所爱之人的容貌都想不起来了。
仿佛被一颗石头堵住嗓眼，沉默半晌，白简问道：“聚魂失败了？”
男童点头，小大人似的叹道：“我听说，要想聚魂成功，必须本人有求生之念。薰华姐姐……”
男童沉默了很久。
白简道：“怎么？”
男童摇了摇头：“我那段时间正在冲击化形，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三万年。不仅薰华姐姐殒身很多年，百川哥哥也已经以身殉道。我也是后来听那些来莲池的采莲人闲话，才知道些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
说起这些小道消息时，男童的情绪不自觉地低落了下去。安静了好一阵，他抱紧那面镜子，在三人的目光下，徐徐道：“据说，薰华姐姐当年殒身与蛟族有莫大关联，甚至还有人说……说，她之所以会殒身，是因为百川哥哥。”
溪客若有所思：“若是如此，确实不可能聚魂成功。”
神仙与凡人不同，因为活得更久，命运更复杂，牵扯到的因果更多，一旦没有仙体支撑，神魂衰弱得更快。
殒身之后，要想聚魂成功，不仅需要有秘法支撑，有功德抵消生前孽账，更重要的是本人有求生之念，并且尚未踏入轮回。否则，就算一切准备妥当，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男童吐露的信息推断，虽然不知道薰华上仙具体的死因，但从百川上神封禁旧居之时，独独不让蛟族进入的举动来看，肯定与蛟族脱不了干系。
而薰华上仙，一个能够不顾反对，将满腔爱意交付的女仙，她收回爱意的那刻，也一定是极决绝的。
可以为爱人殒身，可以为爱人吞下满腹委屈，当事不可为的时候，也一定能将过往抛之身后，无牵无挂地去往轮回台。
将手记连同木匣子放回原处，溪客说不清道不明心中的感触。
三人一齐走出小院，白简道：“竟然不是拘魂阵。”
溪客点了点头，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但也意味着可能的线索再次被阻断。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星宿流转，星芒的浅光洒下，笼罩在莲池之上。
一眼望去，莲池薄雾笼罩，朦胧又清新。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将男童送回原处，突然一道风刃射来。
她一侧身，只见一支羽箭将莲叶扎穿，只露出半截尾羽。
尾羽颤了颤，晏海拔剑道：“小心，有敌袭！”
三柄剑齐刷刷亮出来，有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
放箭之人，似乎恨透了三人，誓要将三人射成个马蜂窝。
溪客用余光看了眼男童，一边抵挡飞射来的箭雨，一边道：“快躲起来。”
男童点了点头，抱着镜子躲入莲池之中。
溪客松了一口气，无生剑气凝阵，将一波又一波箭羽阻挡。
晏海退后几步，与溪客背靠背而立。
须臾剑斩出，一道又一道剑芒如潮水喷涌。
东南大泽水波漾动，一条又一条水龙被凝聚成形，朝着箭雨来的方向冲去。
白简手臂发麻：“幸好太子殿下在，这近水的地方，还是要靠你这种会水法的神仙。”
箭雨太过密集，力道一道叠加一道，撞得他整条右臂有些抬不起来。
敌人太过狡猾，除了箭雨，竟然无一人现身。
晏海看了看四周：“往蛟城退！”
溪客点了点头，这样的情形，要么硬闯突围，要么寻求蛟族的帮助。
敌人的狠劲，显然不会让他们突围成功。
三人不动声色的改变方向。
战斗的动静越来越大，蛟城的方向，渐渐有灯被点亮。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竟然敢在蛟城闹事！不想活了？”
……
远远的，蛟城声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蛟族妖仙从蛟城走了出来。
躲在暗处袭击的敌人似乎察觉到三人的意图，箭雨更加猛烈。
白简和晏海的身上都挂了彩，莲池也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荷叶破碎，莲蓬折断。
男童抱着镜子娃娃大哭，他头顶的那朵青莲，被羽箭穿过，莲瓣碎了大半。
溪客一阵恼怒，将男童推给晏海之后，从莲池跃出。
七色琉璃光从无生的剑尖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四面八方散去。整座莲池霞光四溢，红尘的气息将东南大泽包裹起来。
绚烂到极点的寂灭，让蛟族妖仙一阵心颤。
“是清河！”
待到七色琉璃光散去，东南大泽彻底没了声息，箭雨也仿佛从未存在过。溪客向白简使了个眼色，他往其中一个方向冲去。
“竖子敢尔！”远处，一声惊雷在半空炸响，从莲池升腾出一条条巨大的水龙。
月光下，水龙身上的鳞片闪闪发亮。
晏海歇了口气，摸了摸额上的汗：“是外祖来了。”
他垂下手，有血珠滴落在男童抱着的镜面上。
随声而至，任呈埋怨地看了他一眼：“来了也不告诉外祖一声，我要是晚来一点，你还不知道要流多少血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递给他，“先擦擦，免得你祖母看见了又要担心。”
晏海讪笑一声，将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又将帕子在莲池里洗了洗，这才还给任呈。
男童撇了撇嘴，将镜子往溪客手里一塞，滑入莲池不见了踪影。
溪客不禁一愣，转而只觉好笑，心道任呈果然不得男童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