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界妖
“何为界妖的命珠?”北山上神紧紧盯着那颗震颤不止的珠子。
“界妖一族诞生于虚空,与生俱来识海中便有一颗命珠。这颗命珠不仅能记录界妖的生平事,而且有穿行空间的功能。”溪客叹息一声,看着湮灭中的化城:“界妖一族,一生可有两枚珠,一枚为命珠,主生机;一枚为界珠,主死亡。”
说着,她将命珠掷于空中。
被日光映出的画面渐渐清晰。
“泪儿!”熟悉的化城街头,有商贩在叫着一个女童的名字,怜惜地递过去一个包子。
“谢谢叔。”女童笑颜绽放,双眸晶亮。
她把脏污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包子,一口咬下去。
白亮的齿咬在包子上,咬出一个月牙形的豁口。包子露出里面的肉馅,油汪汪的。
女童欢喜地凑近嗅了嗅,双眸更加晶亮,脸上也染上了幸福的红晕。
熟悉的眉眼,是镜子中见过多次的女子。
溪客凝眉道:“这是林笑笑!”
幼年时期的林笑笑!
晏海颔首,只见画面开始有了变化,并且越来越快。
映出的是泪儿的一生,或者说是林笑笑的一生,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故事。
流浪乞儿偶遇回乡探亲的大家少爷萧宿,萧宿自幼天资出众,被家族和宗门视为掌上明珠。因为怜悯乞儿求生艰难,便将她带回望仙宗,并给她取了个“林笑笑”的名字。
“活着一世,要多笑笑。”萧宿如此告诉林笑笑。
拜师前夜,他还拉着林笑笑的手说,只要他活着,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事情的转折正是溪客入境时所见到的那一段,林笑笑被剑灵控制后刺伤萧宿,九记锁魂鞭之后,她的记忆被封印,随之被逐出宗门。
林笑笑历经散修的艰难,凭借无情剑的威名,在一个地下斗场担任护卫。日常所做,便是清理那些不守规矩的客人,并以此赚取修炼所需的物资。
数年如一日的坚持,林笑笑凭借自己的勤奋,得到了斗场管事的赏识,将她收做义女,倾囊相授。
父女两的生活,抛开斗场的那些打斗,眼见的岁月静好。
哪料,祸从天降。
望仙宗的萧宿,因为天赋出众,被另一宗门的掌门之女倾慕。在两宗掌门的主持下,萧宿与那女修很快就缔结了秦晋之好。
鸳盟大典上,女修听说了林笑笑的存在,费尽心思打听,终于知道了林笑笑的下落。女修妒意横生,带着一众宗门弟子,悍然挑了那处地下斗场。
斗场管事被当场斩杀。
女修一脚踩在林笑笑的手背上,警告她不要痴心妄想。
何为云泥之别?
此时的林笑笑终于明白了过来。在这样的刺激下,她被锁魂鞭封印的记忆复苏,看着匆匆赶来的萧宿,听他对那女修说着甜言蜜语,连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她一个,她终于醒悟过来:自己的前半生就是一场笑话。
仇恨的种子由此埋下,她隐姓埋名苦修,终于在十万年之后,由一名寻常妖仙晋升成了界妖一族的帝君。
十万年,旁人还在为晋升神君努力,她便成就了帝君之境。这天资不可谓不佳,但她并未因此沾沾自喜,反倒是复仇之心更盛。
她以雷霆手段,将她与萧宿初遇的化城和望仙宗连根拔起,把所有人的灵魂禁锢起来,又对他们的身体施法,可保数万年不朽。
做了这些之后,她炼制了一枚界珠,将化城和望仙宗放入界珠之中。
她的本意是想看见当年负她的人悔不当初,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乡沦为弃土,看着自己的灵魂衰老却青春永驻,让他们知道何为云泥之别。
她将所有的人都当作玩物,想看他们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眼看着就要大仇得报。
哪料,界珠炼成后不久,她的身体跟着衰弱了下去。
到这个时候,她终于有点后悔,但一切已经晚了。
于是,她便将自己的心愿化作界珠的道,她想看看后来的人,是否都如当年的萧宿一般,心中没有半点情谊。
如此万年之后,林笑笑身死道消,界珠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牢笼,被困其中的人再出不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界珠中原本的人,开始神魂衰老。但因为界珠自成一界的特殊性,使得他们的神魂无法与外界天道互相感应,魂魄便化成了碎片。
故事结束,命珠化作了粉灰,被风一吹,再没有了痕迹。
众仙忍不住长叹出声,自古多情却被无情恼,想来便是如此吧!
常重收敛了脸上一贯的浮夸:“竟是这么一个故事。”
他突然恨不起来了。
谁能想到,名叫泪儿的乞儿,眼看着有一缕阳光照进了她的生命,结果此生所有的遗恨悲苦,也都来自于这道阳光。
溪客叹道:“世间人事,善始者众,善终者寡。萧宿带走林笑笑的那一刻,未必就不是真心实意想保护她。”
晏海摇头:“这座城,原本的名字是讹。”
溪客一惊:“讹城?”
晏海点头:“是,讹妖的讹。”
溪客面色一僵,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讹妖一族,天生就不会说一句真话。但凡说出口的,尽皆谎言。
所以,萧宿允诺林笑笑的保护是假,对妻子的甜言蜜语也是假。
而林笑笑,她曾经对萧宿的满心期待,那些如诗的少女情怀,她曾经对萧宿之妻的嫉恨,到头来不过源自一场谎言。
因为轻信谎言,连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丧命,这可不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爱不得,恨不得。
怪不得她会那般狠厉,将两人初遇的讹城与望仙宗连根拔起。就连最初那抹照进她生命的阳光都是假的,她还能相信什么呢?怕是连安慰自己一句,说是萧宿变心,都成了弥天大谎!
溪客猛然醒过神来:“所以,在幻境之中,你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就算说话也只说一个字两个字?”
晏海微微颔首,承认了她的推测。
溪客无奈道:“我就说呢!不过,林笑笑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晏海看了看她:“你不是猜到了吗?当年萧宿跟她说,只要活着,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所以,看到萧宿有一天为保护她而死,就是她的心愿。”
心愿完成,幻境阵图显现。
但是,让一个不是萧宿的人去扮演萧宿,完成她的遗愿,真的有意义吗?
溪客默然,手臂上冒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北山上神看了看众仙,问道:“画面中的那颗珠子,跟命珠不是同一颗吧?”
溪客愣了一下,好笑道:“自然不是同一颗。画面中的那颗珠子,是界珠。”
“珠子呢?”北山上神挤眉弄眼。
溪客心底一暖,干脆和盘托出:“界珠是界妖修为达到帝君之境后,以毕生修为为引,将自身对天地大道的领悟凝结而成的。每一个界妖,一生只能凝结一枚界珠,界珠成界妖死。”
“讹城九千年前之所以再现于世间,正是界珠力量衰弱的标志。如今,连主生机的命珠都没了,你觉得主死亡的界珠还能留存于世吗?”她指了指湮灭得只剩最底一层城墙石的讹城:“那就是界珠,湮灭中的界珠。”
众仙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
仙人们叹息一阵之后纷纷离去,一波自行散了,另一波包括领路仙人、抱皤仙人等,怒气冲冲地去找织炎上仙算账。
白简叹息一声,别说这些被城主府征召的仙人,连他都想去城主府讨个说法。
但是,失魂案的事情。
他看向溪客,秘境中耽搁的这三年多,不知道又有多少魂魄失踪。
“先去云华仙城吧!”溪客道:“织炎上仙,应该知道些什么。”
白简点头,常重自觉地跟在两人身后。
北山上神左右看了看,道:“我也去云华仙城梳洗一番,那老庄的杂草,膈得背疼。”
晏海拿出灵舟:“一起吧!”
“殿下就是出手阔绰。”北山上神很想仇富。
乘坐灵舟出秘境,虽然省心省事,但灵舟又着实是烧仙石的大户。
少年们不知道他的心思,在灵舟上寻了地方坐下。叽叽喳喳一阵之后,全部围到溪客的面前。
“上神,命珠里怎么没有虚空的画面?”
世人都知道六界存在,但六界之外的虚空到底是怎样的,却鲜少有神仙提及。这回恰巧遇到虚空中的生灵,少年们怎能不好奇。
溪客在心底叹息一声:“命珠的记忆,是从界妖完成第一次空间穿行之后开始的。”
“第一次穿行空间!那么小?”重霄惊道。
画面中林笑笑第一次出现,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就算妖族寿命长,但那么小仍然是幼崽。
溪客点头:“界妖一族有独居的习惯,幼崽出生不久,就会被父母赶走。这些幼崽,有些遵循本能在虚空游荡,有些则开始生命中的第一次空间穿行。”
“没有虚空的庇护,大部分的界妖幼崽生存能力不足,只能依附于别的生灵。如林笑笑这般,幼崽时期就沦为乞丐的,在界妖一族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少年们似懂非懂,但眸中却溢满了同情之色。
“不能回家吗?”其中一名穿绯色衣服的少年问道。
热烈的颜色,与他脸上的怜悯形成鲜明的对比。
溪客摇头:“未成年的界妖是没有家的。”
除非他们长大,找到他们命定的其他生灵,在天道的见证下结为道侣。否则,界妖终其一生,都只能漂泊。
少年们齐齐叹道:“好惨!”
“那讹妖也太可恨了!”绯衣少年握拳道:“我再也不要去妖界了。”
眼看一群少年就要跟着群情激愤,白简说道:“因为说谎成性,讹妖一族几十万年前就被从妖界赶走了。”
“赶走得好!赶走得好!”
少年们松了一口气,再不提不去妖界的事情。
溪客却是一阵沉默。
相较于生活在众妖的眼皮底下,隐迹六界的讹妖才是最危险的。
毕竟,人人都知道讹妖的时候,谎言的破坏力就大大降低。
但少年们只管嫉恶如仇,他们击掌相庆了好一阵。常重才问道:“那些没有出来的人?”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消失,有些人来世还能再遇到,有些人却再没有了来世。
他想问那些陪伴了自己三千多年的炼魔城同僚。
然而,溪客摇了摇头,直接打碎了他的妄念:“界珠自成一界,规则由界妖而定。”界妖亡,界珠碎,被困在界珠空间内的生灵自然也跟着湮灭。
“可是,那么多人……”常重有些说不下去。
溪客跟着沉默。
脑海中浮现在望仙宗见过的人:叶鸾、文璟、秦霜……
见过就是永别。
少年们心有戚戚,一路沉默着直到出了秘境,又到了云华仙城外。
问仙道上,比三年前更加寂寥。
招揽生意的掮客少了大半,城门卫也一个个无精打采。
“这是怎么了?那些仙人不是说要去城主府讨说法吗?”常重诧异道,论对闹事挑衅的熟练程度,冥界中他是首屈一指的。
这么安静的云华仙城,实在不像经历过一番仙闹。
“莫不是那些人还没到?”他嘀咕道,很快摇了摇头:“乘坐命器可比灵舟快多了。”
“我去问问。”白简从灵舟上跳了下去。很快,带了个掮客回来,竟然正好又是三年前见过的那位少年。
又见到他们,少年掮客的面色有些晦暗,他道:“城主府没了。”
“没了?这么快就没了?”寄午愕然。
就算灵舟没有命器快,怎么着也不该连战斗的尾声都赶不上。曾经的仙界第二大仙城的城主府,难道半点底蕴都没有。
少年掮客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道:“三年前就没了。”
“怎么回事?”
“云岭秘境开启后一个月,有贼人夜袭城主府,屠尽全府之后,一把火将城主府烧了。大伙猜测是有人寻仇,担心被连累,就走的走散的散,现在城里已经没多少仙人了。”少年掮客语气淡淡,眼神有些冷涩:“织炎上仙死了。”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溪客看了看他:“城主府可还有人活着?”她们的疑惑尚未问出口,他已道明,显然是知道更多内情。
少年掮客看了看他们,突然压低声音道:“你们跟我来。”
跟上次一样七拐八拐,去的却是一处更偏僻的宅子。
少年掮客敲了敲门,宅子里传来年轻而嘶哑的声音:“是谁?”
显而易见的警惕。
少年掮客柔声道:“是我。”
宅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