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常重
溪客脑中一懵，愣愣地看着魔族手中的剑从萧宿的胸前刺出来。
一滴血挂在剑尖，缓缓落在地上。比彼岸花更艳丽的色泽，映照在她的眼底。
一双冰凉的手紧握着她的手，萧宿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走！”
说完这一句话，他的身体轰然倒地。
染血的时空符纸，将溪客的手心浸润得潮湿如泥淖。一股比寒冰狱还要阴冷的气息席卷她的全身。
任由符纸落地，溪客向天怒吼一声，磅礴的魂力从林笑笑的身体里冲出，将这具身体瞬间撕裂成碎片。
惊雷巨响，众人头顶上方的天穹，惊现一条条莫测的银线。
溪客讽刺地看了眼头顶渐渐完整的阵图，以人命为代价，以人性为考验，原来这才是破开幻境的方法吗？
刁钻如此！
险恶如此！
道之何存？
溪客飞到半空，魂力如潮水般，龙走蛇行，布下覆盖整片天穹的魂阵。
地面上的魔族，愣愣地看着天空繁复晦暗的阵图。
一个长相粗犷的魔兵喃喃道：“将军，还杀吗？”
魔将一巴掌打在那二愣子魔兵的头上，怒骂道：“杀什么杀？”
这布满天穹的力量，哪里是他一个魔将所能对抗的。
话音刚落，只见那阵图猛然朝着天空密密麻麻如同渔网的银线撞去。
星辰陨落般的巨大轰鸣，在两厢对撞的瞬间响起。
天空，如破碎的镜子般，突然垮塌了下来。
幻境破了！
溪客心神一松，再睁开眼，神魂已经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
还是停尸正殿的第九层。
那顶极繁华的凤冠上，最大的那颗深海夜明珠，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溪客将珠子从凤冠上取下，只见通体深蓝的珠子，已经布满了裂纹。密密麻麻，堪比蛛网。
她将珠子握在手心，看了眼有些灰头土脸的晏海，心底莫名有了某种猜测。
“好巧，你也从幻境出来了？”她试探道。
晏海嗯哼一声：“掐得可还满意？”
“什么？掐……”溪客的脑海嗡嗡作响，猛然反应过来，她此生唯一掐过的人，只有幻境中遇到的萧宿。所以？她试探道：“萧宿？”
晏海哼了一声，耳尖悄悄变得通红。
溪客忍不住想要捂脸，她的形象啊！少年郎晏海引路人的形象……
她条件反射地垂死挣扎：“萧宿，不，晏海，你听我说。我是真不知道那是你！若知道是你，我肯定不会掐的！”
她想：她肯定是被幻境中的林笑笑给影响了。
否则，堂堂幽冥司寒冰狱主，恶鬼望之都闻风丧胆的存在，怎会有那样不正经的时候？
她假装忘记自己不务正业的五千年游历，忘记自己打架斗殴的五千年恶霸言行。
边说还边举着双手保证，心里却早已涕泪两行。
倘若时光能倒流，她肯定不这么干！
悔不当初！
这么不庄重的样子竟然被小辈看见，她堂堂幽冥司寒冰狱主的颜面何存？她这张脸，真正是被摔得稀碎！黏都黏不起来的那种碎！
晏海眸色晦暗，大力地甩了甩袖子，转身下楼。
溪客面色一僵，她方才所说，可句句都是肺腑之言，绝对真诚无欺！怎么又惹恼他了？
看着少年的背影，溪客无奈地摊了摊手，想起人间界梨园的戏路，忍不住在心底乱七八糟地唱道：少年的心思，你不要猜！不要猜！
反正猜也猜不到！
她一门心思地想着人间界的戏，额头猛地撞在晏海的背上。
揉了揉撞疼的额头，这才发现已经从那座白色正殿出来。
脸上一阵瘙痒，她挠了挠，将始作俑者抓起来一看，竟是一棵草。
是的，一棵草，比人还高的草，茎秆都有婴儿手腕粗。
“这是哪里？”她疑道。
化城可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正凝眉，忽听呼声传来，隐约是叫着她的名。
她循声而去。
是北山上神的大嗓门。他高声喊着：“寒冰，是你出来了吗？”
白简四人颓丧地睡在草丛中，厚厚的草垫了一地，竟跟云被一般柔软。
白简翻了个白眼，将嘴里嚼得没味道的草叶吐出来，重新扯了一根放在嘴里。
“白兄弟，兴许是你阿姐呢？”寄午翻了个身，同样嚼着草叶，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怎么可能？都三年了。也不知道北山上神执拗个啥？”领路仙人没好气道，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继续睡，等会就安静了。”抱皤仙人语气平静道，只当是北山上神例行发神经。
毕竟，三年间，这句话被北山上神已经喊了不下千遍。
殷勤劲，堪比人间界向长辈问安的孙子。
……
然而，这一次。
“北山？”一声陌生而熟悉的声音传来。
四人一惊，瞬间从草垫上翻了起来。
刚拍掉身上沾染地草叶，就见两道人影从天而降。
“小白，你这……插草标卖身，还太早了点吧？”溪客戏谑道。
如愿见到白简面色讪讪，她转头看向北山：“怎么回事？为何还留在这里？”
北山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也要出得去。”
“不怪北山上神……”白简向寄午使了使眼色，一边摘下头发上的草叶，一边解释道：“上次内城消失后，化城的城门也跟着消失了。城门洞那个地方看起来空荡荡的，什么障碍也没有，但是无论大家用什么办法，都出不去。”
“这几年，城里的气氛，很有些低迷。内城消失的时候，那些子女没有被接引走的神仙，原本还很开心逃过一劫。但是城门的变故发生后，城内不少仙人把矛头对准了他们，认为是他们触怒了接引神官。”
寄午跟着点头：“白道友，你是不知道，有段时间城内特别混乱，好些人家都被砸了。北山上神带着我们去帮过几次忙，但是这种事情实在太多了，根本就管不过来。”
两人搭档着，说得热闹。
北山上神见两人一直没说到重点，不由得急道：“最近两年，化城内的灵气浓度下降得厉害，连刚进来时的五成都不到。如果继续待下去，怕是连维持修炼都不够。寒冰，你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出去？”
溪客想了想，问领路仙人和抱皤仙人道：“两位道友，这些年可有遇到过织炎上仙？”
论对化城的了解，能够在城北老庄设阵的织炎上仙，无疑是最清楚的。
领路仙人和抱皤仙人对视一眼，摇头：“我们一起应征的仙人，大家都在找她，但至今都没有关于她的消息。”
“果然是这样。”溪客心道，沉默半晌。正想问些其他事情，突然，远远传来一阵惊呼。
几人循声看去，只见化城最高的那座楼，好似被蒙上一层灰雾。
几乎瞬息之间便轰然倒塌。
尘埃如同气浪，在天空放出蘑菇状的灰团。
“走，去看看！”溪客踩在无生的剑身上。
其他几人紧随在她的身后，从城北老庄掠向高楼所在。
“那是什么？”寄午往脚下望了望，惊得差点从自己的命剑上翻了下去。
只见街市上的人，前一刻还在谈笑晏晏，后一刻便苍颜白发，瞬间化作了没有声息的枯骨。
见此，溪客骇然道：“是时间！”
仿佛是回应她的推断，化城的屋舍一间接着一间倒塌，灰雾如海浪一般，在化城的空中幻化出一朵又一朵蘑菇云。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几乎是眨眼之间。
等到最后一座房屋坍塌，整座城池除了高耸的城墙，尽皆被夷为平地。
待一切平息，几人从空中落下，厚厚的灰雾，将几人的小腿都给埋了。
街市上逝去的人越来越多。
北山上神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一阵嘶喊声传来，声音洪亮，如两军在战场对垒。
溪客若有所思地想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又一个的身影从天而降，下饺子般，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出无数个人形的深坑。
溪客忍往后退了一步，灰尘从鼻腔涌入，瞬间便打了数个喷嚏。
砸在她面前的人，骂骂咧咧地从坑里爬起来。
他们的着装极为熟悉，正是近万年来六界神仙穿着的流行服饰。然而，近乎一半人的额上，有一道深深浅浅的痕迹。
乍一看，仿佛是随手涂鸦的鬼画符。
细看，却是正正经经的魔族徽记。
“这些人是从望仙宗和炼魔城所在的那方空间掉出来的。”晏海道，握紧须臾剑。
溪客点头：“莫非是那道撕裂空间的惊雷？”
化城和望仙宗炼魔城空间的联系，她早有猜测。只是没想到望仙宗炼魔城空间的破裂，会直接波及到化城。
正要拦个人询问一番，她的右腿突然被紧紧抱住。
一个灰头土脸看不清面目的人，很没形象地抱着她的腿大哭道：“上神，你可算是来了！我被关在一具身体里，整整关了三千多年啊！”
胖墩墩的身躯，哭得一颤一颤的。
这唱作俱佳的模样，不了解的人看见，定然以为他是痛彻心扉。
溪客踢了踢腿，警告道：“常重，你敢把鼻涕眼泪抹在我的衣服上，我明日便把你投进寒冰狱，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话音刚落，少年人哭唱的动作一顿，以与他肥胖身体毫不相称地迅捷，从地上爬起来，顺道还极其狗腿地将溪客衣摆处沾染的灰尘拍打干净。
两人之间的这番互动，瞒不过一旁的晏海。
他把手握成拳状，抵着嘴唇低低咳了数声，才将弯起的嘴角压下去。
见有外人在场，常重终于收了这没脸没皮的嘴脸，瞟了眼清河，他胸脯一挺，极为熟练地摆出面无表情的神情。
这熊孩子！
溪客没好气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常重是冥界五方五帝之一——南帝子仁的幼子，自小就见过不少好东西，若说他是被宝物所惑而闯入化城，溪客是如何都不相信的。
常重唉声叹气道：“上神莫不是忘了，我跟谨行打了个赌，还是元引见证的呢”
“三千年前的冥夜大典？”她想了想，隐约有些印象。
常重点了点头，嘚瑟道：“可不是？我就知道，只要提到元引，上神就能想起来。”
溪客摸了摸鼻子：“……”
因为冥夜大典的盛大，她担心这些混小子闹事，让元引稍微看着点，方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但再多一些，到底打了什么赌，她却是不知道的。
好在，常重也不用她询问，已经巴拉巴拉自己说了起来：“谨行那小子，唬我说妖界的万族大祭上有异宝现世。谁能抢先得到，就可以让对方答应自己一个要求。我不是跟媚帘仙子有那什么吗？”
常重说着说着，有些迟迟唉唉，看了看晏海等人，见他面色不好，以为自己被他瞧不起。干脆仰着脖子道：“媚帘仙子国色天香，又愿意跟我回府，我跟她是两情相悦。可恨谨行那厮不干人事，把她先赎回府里去了。”
“所以，你去了万族大祭？”溪客满眼难以置信。
但凡对妖界的万族大祭有所了解，便该知道谨行是在说瞎话。
万族大祭是妖界各族祭祀上古青莲大神的重要日子，就算有什么异宝出现，也一定是妖界的镇界之宝，怎会轻易让人得了去？
常重被她看得面色赤红，想到自己干的蠢事，恹恹道：“媚帘仙子哭得……哭得厉害，我不就想着万一能争一争，到时候把她从谨行那小子手里要出来……”
他越说声音越小。
谁能知道，这英雄救美之举，尚未来得及实施，就出师未捷身先死。
溪客不想过问他的这些破事，直接问道：“那你，是怎么进了化城的？”
“化城？哪里？”常重莫名其妙，见白简指着城门，才恍然明白过来溪客的意思。他摇了摇头：“我之前没来过这里，我一进来就在炼魔城。”
似乎担心溪客不相信，他极细致地描述道：“上神，你一定要把炼魔城那个地方捣毁！这三千年，我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每日穿着乌漆嘛黑的衣服，额头上还被画了一团鬼画符，真正是难看得紧。想我在咱们酆都城，也是丰神俊朗的贵公子，我现在只要一想到那炼魔城，就浑身都难受。白神君，劳烦看看你的乾坤袋，有干净的衣服吗？让我先换换……”
他很是自来熟地将手臂搭在白简的肩上。
白简被他扯着乾坤袋，一阵无语。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肚子，含糊道：“常重仙君，到不必说什么乌漆嘛黑……”
幽冥司众仙官，最是喜欢穿得乌漆嘛黑的就是眼前这位。
常重后背发寒，他偷觑溪客一眼，果见她面色无波，忙敛了性子，一本正经道：“刚说到哪里了？哦，我想起来了，怎么进去的？这不被谨行那小子坑了吗？我自知没脸见媚帘仙子，就干脆在妖界逛了起来。想着给她买些新奇的礼物回去，先哄得她消气。一路上，原本还挺顺利的，直到在姑获妖城歇脚。”
“那日，我买了些姑获的特色点心，经过一个巷子正准备回客栈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呼救声，我们追过去却没看见人。父帝以前老叮嘱我，说是出门在外，让我们少生事端，我当时也就没再管。”
“没想到半夜的时候，又听到惨叫声传来，那声音跟白日听到的一模一样。我想着总不能一直见死不救，所以就循着惨叫声找去，好巧不巧又到了先前去的那处巷子。这一次，还是没有看见人，但是在地上看见了一滩血。”
“恰好当时把家里的因果□□也带了出来，我就动用了因果追查……”
后面的事情，常重不说溪客也能猜到。所谓带了出来，说到底不过是偷拿。
因果□□是她研制出来的法宝，专门供给幽冥司的仙官用来追查叛逃越狱的恶鬼。就算是不懂因果之道、不会气息追踪术的仙官，只要有一件沾染了对方气息的物件，都能通过因果□□追溯到对方的行踪。
也是因为近年来越狱的恶鬼少了，这因果□□被束之高阁，才让常重得手。
地上有被害者的血，这追踪自然是一追一个准。
少年缺少历练，又救人心切，自然就顺着因果追查被卷入了望仙宗和炼魔城所在的那方世界。
至于到底是误入，还是有人设局，就要另说了。
见他说到“带出来”时满脸愁容，溪客嗤笑道：“出息！”
常重瘪了瘪嘴，倒底没敢反驳。
两人说话间，天上落人如落雨的情况终于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