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魂入境
信的起首称谓仍然是“覆”字,内容从甜蜜到苦涩。
故事的开端,是饿殍遍野的灾年。避居偏僻村落的凡人女子,捡回了一个气息奄奄的文弱男子,他们靠着家里仅存的两棵树过活。
鲜甜的梨,被她熬成汤,一碗碗喂给昏睡中的男子。
酸枣,则进了她自己的肚子。
酸的东西,在食物丰足的年份,是开胃的好东西。但在饥荒的时候,却是吃得越多就越饿。
女子家里早就没有存粮,深山之外更是流民遍地。她不敢冒险外出,只得省了又省。为了活下去,她每天只敢吃五粒酸枣,饿得难受的时候,就大口大口地喝水。
好在饥荒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文弱的男子也在她的精心照顾下清醒了过来。伤养好之后,他靠着一身的力气,从山里猎来了肉食。
不仅如此,这男子竟然还识字,见她想学,就一笔一划耐心地教她。
似乎自从她把男子捡回家,日子就渐渐好了起来。
男子似乎什么都会,唯独木工手艺有些不堪,辛辛苦苦花了十天时间做出来的桌子,却像个瘸腿的人。
为了不让男子难过,她欢喜地把桌子摆在草屋正中。
男子也感念她的好意,逛集市的时候,见她看着书肆发呆,回家就做了一个书架,还承诺她,以后会给她买很多很多的书;见她惊讶地翻看成衣铺子里的女子画像,笑着告诉她,以后要给她画很多很多的像。
她本没有妄念,但男子日积月累的温柔,让她彻底沦陷。
她爱上了男子。
大概世间所有的情爱都是这样,会情不自禁让人心生自卑,然后甘于卑微。
她既欢喜日日与他在一起,又惧怕他终有一日会离开。
她怀着这样的忐忑,细心留意他的生活,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他。
知道他有洁癖,她用家里多年攒下来的存银,买了一块细棉布,给他缝了换洗的衣服,也给自己缝了一块帕子。
见到他身上的衣服有了皱褶,她就重新洗一遍。见到他想坐一坐,她就提前用帕子将那凳子先擦一遍。
她事事关照,他有时候不耐烦,但有时候又抱着她,说会娶她。还告诉她,从未听说过的婚嫁礼俗。
她听得满心向往,以为终有一日会与他在一起,与他成婚生子。
但,压在她心底的惧怕还是发生了。
一天,他跟往常一样出去打猎。
她等了很久,眼睁睁看着天黑了又亮,却一直没有等到他回来。
就在她以为,此生都见不到他,告诉自己要认命的时候。
他出现了。
他告诉她,他要成婚了。
他给她看了新娘的画像,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美丽的女子,比天上的彩霞还要好看。
他要她等他,说那新娘不是他喜欢的,他成了婚就立刻回来。
她笑着答应了他,选了树上最大的那颗梨,削了皮,做成梨汤。
她自己尝了一口,心道:真甜啊!
看着他喝下去,看着他离开。
她心里想着:梨啊!离啊!
她从未跟他分过梨,可终究却还是要分离。
她把所有的梨从树上摘下来,做了满满一缸梨汤。
然而,鲜甜的梨汤,却越喝越苦。
她吐得肝肠寸断,却含泪将做梨汤的方子写下来,又写了这封告别的信,放在给他擦凳子的帕子上。
溪客深深一叹,在信的结尾,看到了女子的结局。
河水没过她头顶的时候,不知道她是在庆幸这世上终有其他女子为那男子做梨汤,还是后悔曾将男子捡回家。
“痴人!”溪客忍不住再叹一声,那信纸也仿佛完成了使命,化作飞灰。
“我不会。”晏海闷声道。
“什么?”溪客疑道,片刻之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信中的男女,摇了摇头:“仙凡有别。”
六界的天堑,要跨过仙凡是何等艰难。
晏海看着她,眼中有无尽的执拗:“是不是在你心里,没有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倾尽全力?”
溪客看了看他,将到了嘴边的‘不是’咽了下去。仿佛历经千山万水的过来人,淡道:“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消散的。世间情爱,本就如烟云易逝。”
所以,给不起的,便不要轻易承诺。
孽镜台映照的情仇恩怨,如跑马一般在溪客的脑海浮现。
五万年的故事,太多了……
然而。
“不试过,怎知道会烟云易散?”晏海脱口而出,少年郎的锐气若漫天剑芒。
溪客被他的决然一惊,右脚退了半步,踩在凤冠之上。
咔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
溪客条件反射地低头,一道亮眼的白光射来。
“小心!”她条件反射地提醒道。
话音刚落,神识瞬间凝固,如同陷入泥淖的动物,被包裹起来。
直到许久之后,有嗡嗡声响起,恼人的苍蝇般在耳边绕来绕去。
溪客想要抬起手,对着那喧嚣的源头拍去,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四肢百骸传来。
浑身上下,却好像被人斩了千百刀,刀刀见血,入骨锥心。
脑袋里也好像有人在用锤子不停敲打,连续的刺痛牵引得整颗头好像随时都会炸裂。
额头紧锁,凝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她咽了咽口水,很快就尝到了满嘴的铁锈味。
呛了一声,喷出一口血来,溪客才从混沌迷茫中清醒过来。立刻便感觉到后背一片冰凉,手指摸了摸,身下竟是阴冷的地面。她不由得思量起来,到底是犯了什么大罪,才被这样扔在地上,像垃圾一样?
忍着痛,双手撑着地板,跌回去好几次,才终于坐了起来。溪客喘了口气,忽然有寒风从袖子倒灌进来,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伸手想将袖摆扯一扯,却只摸到光溜溜的手臂。
她条件反射地想道:什么年月了,还有这样破落的仙人?连件合身的道袍都没有!简直丢了……丢了……
丢了什么?还没想明白,脑海中一阵剧痛,她情不自禁抬起双手抱着自己的头。过了至少一炷香的时间,那痛意才弱了下去。
她大声地喘息,如同离开水很久的鱼。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汗珠迷糊了她的双眼。
她习惯性地用手背去擦,看见半截染血的衣袖挂在手肘弯处,衣袖下露出的手臂,不仅极纤细,而且骨骼分明,青筋毕露,乍看起来就好像地里没有成熟的甘蔗。
混得真够惨的!
溪客迷迷糊糊地想道,抬起头来,只见围着的一群人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穿着差不多的道袍,背光站着,脸笼罩在阴影之中,让人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前面的人太过心急,把后面人的脚尖给踩了,随即引来一阵骚动,激起了不少抱怨和指责。
溪客定定地看着他们,很快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梳理出了事情的大概脉络。
她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是望仙宗的惩戒堂,是专门惩罚犯了错的弟子的机构所在。她之所以会在这里,正是因为违背了望仙宗友爱同门尊重师长的门规,在宗门大比上不顾“点到为止”的宗门祖训,在同门师兄停手之际,不甘心认输,出手偷袭以致同门师兄重伤。
惩戒堂在对她行刑之前,已经把她关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内,望仙宗从掌门到长老经过了一轮表决,最终决定对她处九记锁魂鞭的刑罚。
溪客在心里琢磨了一阵,很快明白身上的这些皮肉之伤是在被关押的时候留下的,头疼之症应是拜那几记锁魂鞭所赐。
所谓锁魂鞭,其实是一种直接针对神魂的刑罚,刑具常常被炼制成鞭子的形状,抽打神魂的时候,因为鞭子较长,会将神魂缠绕起来,乍一眼看上去,就好像给神魂套上了一道枷锁。
修仙之人之所以对锁魂鞭谈之色变,一则是因为痛在神魂之上,除了硬扛没有任何办法减轻疼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锁魂鞭的副作用,有封印记忆的功效。
修仙之人的记忆很繁复,不仅有生平事迹,还有对修行的领悟。记忆一旦被封印,不仅可能把仇人到恩人,也可能带来心性和修为的倒退。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没有谁愿意自己的记忆被封印。好在,封印记忆终究不是抹去记忆,只要日后神魂强大起来,这些记忆还是能被唤醒的。
想到这些,溪客不由得暗叹一声。胡思乱想间,突有一声娇斥从人群后方响起。
抬头顺着听到的最后一个“滚”字望去,只见人群从中间向两旁分开,空出好宽一条道来。
一袭红衣如烈焰的女子,骂骂咧咧地跨过门槛,一鞭子抽在惩戒堂的地板上,将地板抽出一道两寸深的白痕。
见此情形,挤挤挨挨的人群瞬间化作鸟兽四散。
那女子大步而来,一把将溪客的手抓过去,探了探脉,才戳着她的脑门道:“笑笑,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不过是一枚三品丹药罢了,值得你这样拼命,连师门情谊都不顾及?若非萧师兄不计前嫌,在师父面前替你求情,今日又帮你挡了三鞭,我怕是要去沉渊堂替你收尸了!”
说话的女子,面相英武,看起来竟比寻常男子还要多几分硬朗。
笑笑?
是在喊她吗?
“我……”溪客愣了愣,莫名觉得这个名字陌生得很,但想到先前围观人群的议论,她似乎确实叫这么个名字。
将异常之处暗暗记在心里,溪客看向女子,只见她一脸熟稔,似乎和她是认识了很久的熟人,但她很确定自己不曾见过这女子。
见她眉头皱起,那女子长叹一气,恨铁不成钢道:“我什么我?受了一回刑,竟连我都忘了。我是你的三师姐叶鸾,以后可不许再忘了!”
说着,叶鸾小心翼翼避开她的伤口,将她背在背上。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道:“忘了也好!不过教训可要记牢了,这个地方……你日后要是再犯错,我可不来背你。”
溪客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心道这六记锁魂鞭还真是货真价实,头又开始疼了起来,整颗脑袋像浆糊一样,识海混沌,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难受得紧。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到天色暗沉,才慢慢醒转。
有微弱的白光从窗户照了进来,她缓缓舒了一口气,关于自身的记忆尽数回想了起来。
从床榻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叶鸾已经离开,屋子里的陈设极为简陋,除了她身下的这张床榻,就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丹瓶和一把灵剑。
除此之外,整间屋子竟连梳妆更衣的镜子都没有。
“难道是夺舍重生?”溪客条件反射地想道,低头看着纤细骨瘦的手臂,很快摇了摇头。
夺舍是极损阴德的邪法,是通过吞噬融合原身神魂取而代之,这具身体是林笑笑的,如果是夺舍重生,即便林笑笑的记忆曾经被封印,凭借她的神魂强度,也不该毫无印象。
然而,事实却是,她想起了自己的一切,脑海中却并无林笑笑的半点记忆。
这就很奇怪了!溪客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努力回想在冥宫看过的有关神魂的卷宗,突然手指一顿,福至心灵,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神魂入境。
神魂入境其实类似于人间界话本故事里描述的借尸还魂,区别在于俯身的“尸”并非真正的死尸,而是在活生生的人。因为原身神魂衰弱,以致身体产生误判,自动接纳外来神魂,从而呈现出一体双魂。
与此对应,外来神魂被身体束缚,只能被动融入到原身生活的世界。除非找到这个世界的破绽,否则无法从原身脱离。
想明白这些,溪客也就想清楚了头疼是怎么回事。就好像用水盆去盛月亮,她的神魂过于强大,林笑笑这具身体看似束缚住了她的神魂,实则不过是水中望月。盘太小,总有一天,月影会从盆中溢出来。这头疼,便是来自身体的预警。
一旦身体撑不住,她就不得不直面爆体的冲击,神魂虽然不至于因此泯灭,但受伤却是必然。
溪客暗暗一叹,以秘法暂时封印部分神魂力量,待头疼终于缓解,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来,相比从这个地方离开,使身体强大起来才是当务之急。
不过,她到底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望仙宗,是她在化城见到的那座楼牌名为“望仙宗”的内城吗?
凤冠射出来的那缕白光是什么?
晏海有没有听到她的提醒?
……
溪客的脑海中,有一连串的疑问。
尚且还没有找出一种解释,突然,一道寒光划过,将房间映得明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