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化城展影
佳成是白简为凡人时的妻子。
昔年,轮回秩序初定时,仙凡界限并不明显。但到白简这一代时,仙凡之别已然天渊,修仙者视凡人如尘埃,称凡人夫妻结缘为尘缘。
凡人中有仙缘者,一旦被修仙门派收入门墙,不拘成就如何,入门前的第一件事,莫不是斩断尘缘。
心慈者,尚且会给曾经的妻子或者丈夫留些钱财,寓意买断这一场尘缘。心狠者,甚至不惜杀妻或杀夫证道,以示自己修仙的决心之坚定。
当年溪客之所以厚待白简,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凡人妻子佳成。
白简入仙门时,已经八十,在凡人中绝属异类。
这并非是因为他始终不得仙缘,而是因为他在凡俗世界陪伴妻子到生命大限来临。蹉跎六十载,以致八十才开始修仙。
兴许是历遍红尘,念头通达,白简的修途反倒比那些汲汲于此的修仙者更为顺畅。
不到一万岁,就飞升冥界,并顺利成为幽冥司的仙官。待到他渐渐站稳脚跟,不少热衷于各处下注的仙官开始对他热络起来。
联姻的信笺雪花般飞入白府。
就在众仙纷纷猜测花落谁家时,他却拒绝了所有的示好。不久之后,转世轮回后的佳成被他带回府上。
溪客叹息一声,不由得想起谨行等少年们津津乐道的白府少女。
孽镜台上所见,凡人女子白发垂暮之际,那句“佳成此生不悔与君相遇,愿来世仍能与君重逢”的愿景,仿佛又在眼前浮现。
然而,今日,白简确提及了筹备嫁妆。
她看了看他,忍不住低低一叹:“你想清楚了?”
费了这么多心思,履前世之诺,倾今生之能,最终却任她离去。溪客自问,倘若易地而处,她绝没有白简这份胸怀。
至少,她会等对方觉醒前世记忆。
然而,白简却浅笑点头:“她喜欢。”
溪客叹息一声,满嘴的不知滋味。
这哑语一般的对话,将寄午听得一愣又一愣。他看了看溪客,又看了看白简,尤其是在白简脱口而出‘嫁妆’二字后,整颗心都被愧疚占满。
他放下酒杯,帮着白简劝道:“白道友,嫁妆是姑娘家的脸面,可不能轻忽。你就听白兄弟的,省一点算一点,剩下的这些酒,都退了。过几日云岭秘境就要开了,准备那些符篆、阵法、丹药,也都是要花仙石的。”
闻言,溪客不由得讶然。
酒客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眼寄午,转头盯着溪客,似在等她的反应。
溪客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状似被说服,颔首道:“也是,佳成的嫁妆。就听道友的,都退了吧!”
酒客睁大眼睛:“真退?”
溪客冷哼一声:“道友付账?”
酒客:“……”
既是说好的事情,那必定不能够。
酒客似是没想到她竟然出尔反尔,眼睁睁看着寄午将他面前已开封的酒坛拿开,三言两语,熟稔地与仙侍讲同了退酒的事情。
胸中堵了一口闷气。
寄午却是松了一口气,看到退回来的一小袋仙石,笑道:“还好开封不多久,这些散酒也能退掉。道友初来云华仙城,不知道各处的物价,掉进店家的陷阱是难免的。等日后熟悉了,就不会有这些担心了。我是从小就在云华仙城长大,对各家店铺都极为熟悉,哪家的东西便宜,哪家的东西品质好,都一清二楚。三位道友这几日如果要买什么东西,只管叫上我,保管能省不少仙石。”
他语气诚恳,为人也大方,不仅关照到溪客和白简,就连那拼座的酒客都关照到。
“如此,多谢道友。”溪客用余光看了眼酒客,嘴角含笑,心情极好地与寄午交换各自的名符。
“多谢道友。”酒客不太舒展地点了点头,面色似无奈,掏了三张名符出来,指着名符上面的“晏海”二字道:“我的名字。”
寄午热情地招呼一声:“晏海道友。”
溪客若有所思地看了晏海一眼,为了保证交流的私密性,神仙的名符大多是不留名的。持有名符的人,催动名符时可以联系到名符所有人,但外人却不知道对方是谁。
这样,即便名符遗失,也不会对名符所有人造成困扰。
也因此,空白名符才是六界主流。这倒不是说,就没有记名的名符。
神仙中修为深、地位高的那部分人,就从来不忌惮用记名名符。对这部分神仙来说,即便名符遗失,也是无伤大雅的。毕竟,名头在那里,鲜少有仙人敢借机生事。
不说远的,溪客自己也是有记名名符的,只不过她一向不喜欢麻烦。这种名符,她自始至终只给过一个人。
她不知道晏海在使用记名名符的那部分神仙中到底属于哪一类,但萍水相逢,她完全没有投桃报李的心思,给出的自然也是空白名符。
“给。”
晏海一言难尽,这就有些过分了,真是白瞎了他的记名名符。
见他不接,溪客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作势要将名符收回来。
“你这人……”晏海愣了一下,把名符抢了过来,转手放进乾坤袋。
这送出来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晏海借着低头的当口,盖住眼底的波澜。
“我……”溪客指了指自己,正要说点什么,寄午见机插话和稀泥。
最后,四人约定先歇一日,第二日一起去购置进云岭秘境所需的物品。
溪客和白简回了老旧小客栈,勉力维持西荒小仙的人设。
晏海则站在云华仙城内一座常年深锁的大宅院的门外。
用绛草汁调制而成的颜料上色过的梁柱,泛着沧桑的白,就连牌匾上的‘云府’二字都褪了色。
他深深吸了口气,许久之后,才将大门推开。
如他所料,院子荒废得厉害。进门左边的药田,当年精心养植的那些仙草,连根都腐烂了,化作药田里的养分,被杂草鸠占鹊巢。
倒是不知名的杂草,无需人打理浇灌,占了这片沃土,生得越发葱茏蓊郁。年复一年,荣了又枯,枯了又荣,如今长得近乎一人高。
药田旁边的石板路,直通花厅。
他一步一步向花厅走去,走到某一处,脚一抬,极熟练地跨过一个小水洼。行云流水般完成整套动作,他的身体不由得一僵,回首,低头,只见那小水洼极浅,不过凡人用的脸盆大小,早已不是当年将他绊倒了无数次的深渊。
“慢点,别摔了。”
“晏儿,到娘亲这里来,别怕。”
……
温婉的声音,一重一重传来。
“娘亲。”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花厅的正门。
却见大门紧闭,门口处空荡荡的。
倚门等待的身穿绿色披帛的女子,早已不见踪迹。
风起,将杂草上的毛絮吹散,飘飘扬扬洒在院子的地上,洒在他的眼角眉梢。
有止不住的痒意渐起,他揉了揉自己的眼角,上前一步,推开花厅的门,积攒了三万年的灰尘被风卷裹着,纷纷扬扬砸来。
他被呛了一下,蹲在地上猛咳,一声接着一声,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仿佛要将整个肺腑咳出来才罢休。直到好半晌,尘埃落入药田,咳声才停。
他站了起来,平息一番,移步进了花厅。
坐在雕琢了云纹的寻木椅上,他掏出储物袋,袋口对着雕琢了云纹的八仙桌,拉起袋子的两角,轻轻一提,稀里哗啦落下一堆名符。
白光一片,他眯了眯眼,一张一张拣起,一边读名符上的信息,一边提笔在名符上写着回复的信息。
熬了一整晚,才将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他揉了揉眼睛,第一时间处理名符信息,是他这三万年来养成的习惯。
最初的时候,手里的名符少,接收到的信息也少,只有极熟悉的几个人,才会偶尔给他发几条信息,内容大多是问他吃食合不合口味、仙侍尽不尽心。虽然内容絮絮叨叨,但回复却很是简单,并不需要花很多心思。
后来,接触到的事情多了,交换名符的人也多了,收到的信息越来越多,这些与生活琐事有关的信息就少了,慢慢地彻底湮没。
他坐了一会,将这些名符归拢来,一把一把抓起来,塞进储物袋里。直到桌面上的名符被清空,才将储物袋收进腰间的乾坤袋里。
再看天色,已经不早。
待他赶到约定的地方,溪客三人已经到了,正热络地说着话。
看到他,寄午热情地攀谈道:“晏海道友,昨日忘记问了,你有去城主府应征吗?”
“没来得及,怎么?”
见他摇头,寄午愣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可惜道:“错过了就算了,不然还可以多拿一份仙石酬劳。听说是西荒来的狠人,一拳在城主府的石阶上砸了个大洞,把城主给惹恼了,连接下来的应征都取消了。”
寄午一边说一边摇头,狠人溪客摸了摸鼻子,不着痕迹地与白简对视一眼,心底的怀疑越发深重。
晏海来之前,三人已经交流了队伍信息。寄午本来已经做好了一起进秘境的准备,这会知道晏海得独自前往,免不了又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
等四人陆陆续续买齐进秘境需要的东西,已经是三天之后,距离进云岭秘境不过只剩六日的功夫。
回到小客栈,还是雇几日前的那个少年掮客,打探了些消息,溪客就和白简按照城主府那管事仙人的吩咐,赶到南门去集合。
乍眼一看,应征织炎上仙护卫的仙人不少,起码得有数千人。最前方,两名神君身姿挺拔,护卫在织炎上仙的两侧。从两人的站位看去,将所有可能的袭击方向都封死了。
看到她和白简过来,寄午开心地招手,可巧,他所在的队伍正在溪客和白简的队伍旁边。
寄午叽叽喳喳地说了会,热络地将自己的队友介绍给溪客和白简。眼看他的队友越来越烦,溪客出言打断道:“可有看到晏海道友?”
寄午点了点头,似才反应过来,面色潮红,指了指与这数千人泾渭分明的另一个方向。
那是数目同样庞大的一群人,但仔细看去,却分成很多个队伍,且各自防备着。
晏海站在队伍边缘比较靠后的位置,身旁也没有其他人,若不是她特意去看,真是极不起眼。
“晏海道友……”白简想要说点什么,只听得人群中一群欢呼。三人赶紧朝着欢呼的方向看去,只见空中霞光氤氲,天幕似被一双大手撕开,空茫处隐约可见一座暗金色的城池。
“秘境开了!”
“开了!”
“竟是化城展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