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不明
叶风习惯早起，推门时看到在院中闭目凝思的迟遇也没有吃惊。仙君么，自然不会比一般人惫懒。
他悄悄走过去，出了小院，借了井水漱了口，又揣了一点白米回来。
小院内有灶台，焖上一锅白粥要不了多久。叶风守着灶火，拨了两下木柴后准备去弄点小菜，谁知一起身抬步，差点撞上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人。
“仙君？”
灶台外搭着木棚，这一处又靠着院墙，早晨熹微的天光下暗淡得很。唯有灶膛的红光幽幽晃动，覆在身上将人映得清晰。
迟遇半蹲下来，捡了一根柴火添进去，火苗“哗”一声爆起后恢复了安稳。
“……仙君？”
迟遇若无其事地又丢了一根进去，然后才拍了拍手上灰尘起身。
叶风在他的脸上捕捉到极其微小的一缕笑痕，心中忽然有个令人忍俊不禁的猜测。难不成，仙君是在玩火？
迟遇退开几步，将灶台让出，随口道：“你这是做的什么？”
“白粥。”
迟遇默不吭声地走到石桌边坐下。
锅盖边沿冒出白蒙蒙的热气，能听到一点咕嘟咕嘟的响声。和着晨间的寂静，有一种安宁之感。
叶风没想到迟遇还会同他一起吃第二顿饭。
白粥粘稠，有些烫嘴。仙君慢条斯理地舀一勺，吹了一下才咽下。如此几下之后忽然抬起头来，隔着一点白汽望着对面的人，问道：“一直看我做什么？粥在你面前。”
叶风觉着，仙君的话变多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他抄起碗几口囫囵粥就见底了，迟遇仍旧一勺一勺，几乎可称从容专注。
直到有村民慌忙跑过来，指着外头道：“仙君！又出现了！”
迟遇放下碗，顺着村民指的方向急速掠去。
叶风留在原地，问了一句：“还是带血的衣料？”
村民捂着胸口喘气，又惊又惧回道：“是。一整块布，跟浸在血里一样。”
等叶风赶过去的时候，迟遇正捻着那块布料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户在村落中间，距离两人住的小院说近不近，但再远也不会远过迟遇御灵术的范围。换言之，若这布料是妖放在这里的，迟遇不可能察觉不到。
外面已经围了一圈的村民，个个神色惶惶然。失踪女子的爹娘跪倒在一边，流了满脸的泪，已经嘶哑得说不出话来。
布料上的血很新，还有几滴落在了地上。
迟遇放下布料，向院外走去。叶风瞥见了他指间的红色血痕，恍然感觉仙君更冷了一分。
村民让出了路，仙君走过人群，口中念了一句什么。众人耳边擦过清越的一声，便见数道银光向四周飞速散去。
人群后的叶风若有所思，回头望了望地上相扶着的夫妻，走过去问道：“可知这布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中年男人抬袖一抹眼睛，瞥一眼布料后哽咽道：“今天、起早一推门就、就看见了。”
“见到之后就叫人过来了？”
中年男人点点头，又去照顾起哭到晕厥的妻子。原本心里还存了点孩子还能活着的念头，现在布料一出现，微薄的希望彻底落空。
叶风捻了捻布料，从湿润程度来看，放在这里的时间应当不过半个时辰，正是他出去借米的时候。
那会天地间起了层薄雾，他下意识地多警觉了些，就算他没注意到什么，当时迟遇已经在院子里，即使没用御灵术，妖也不可能逃得过玄清境修士的敏锐。
叶风怎么想都觉得此事怪异。
自谢淮的天道规则定下后，少了许多来自人修的压力，灵修反倒失去了在磨难中成长的条件，加上灵修多散漫，不似人修集群生存，慢慢地开始陷入修行衰落的状态。如今几百年过去，多的是他这种入门都入得半吊子的灵，极少有得入其门甚至精进的灵修。而境界愈高的灵修，愈不愿成为恶妖。毕竟一着错，修行之路也就断了。
若这个妖甚至能避开迟遇，绝不会是什么低微的妖。况且，捉了人后送回尸首倒也罢了，为何送的是衣衫遗物？
这个村子以种田为生，常年劳作留下的晒痕布满每一张脸，这些原本淳朴的脸上此时全是惊惶与惴惴。明明快到秋收，却没一家有心思做准备，只害怕着不知何时就要轮到自己家里。
叶风垂眸思索之际忽然愣住，又抬头望了一眼面前的村民们，恐惧在他们的眼中一览无余。
飞散出去的银光久久不熄，如水波一样向村落四周铺开。迟遇抬起手，手掌没入银光中，在他指尖沾染的血痕仿佛活了一般，沿着其中一道光线飞速划开，一直绵延向未知的远处。
叶风看着迟遇顺着血线的方向而去，犹豫了会后也跟着去了。
晨雾早已散去，柔和的日光照在麦田间，将初秋的寒意驱了几分。在广阔的麦田外是一片蜿蜒的青山，血线便是指向了青山中。
“仙君。”叶风喊住即将往山里去的人。
迟遇回头看他，没有继续走却也不说话，就如初时一般冷淡。
“小心。”叶风只说了这两个字。
迟遇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山间。叶风凝着眼前如有实质的血线，自语道：“仙君肯定没听懂。”站了一会后，他还是循着血线向山中走去。
这一片山似乎格外荒僻，没有什么人迹，树木浓密，秋日的薄弱阳光被困在树梢，仰头时才能望见点点金光。血线在这黯淡的光线下恍如一道指路灯，教叶风不至于迷路。
走了约莫小半时辰，眼前忽然开阔起来。并非空旷，只是在一路树木包围的阴影后，日光忽然大片洒下，把阴影挡在外面。除了那一片光亮，四周宛如粘稠的深水般不见天日。
血线到这里便不再向前。迟遇就站在那一束光线之下，一手持剑，一手微举，传信隐灵从指端飞走。
“仙君？”叶风唤道。
迟遇望过来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地上。叶风这才稍觉那处的泥土微微鼓起。他走过去，问道：“这是……坟墓？”
除了形似土丘外，地上还有一把尚未凋落的野花，应当才放在这不久。
“若是坟墓，葬的是谁？”迟遇淡声道。
血线指向这里，是此处有鲜血，且与布料上的鲜血是同一人。那么，葬的是失踪的女子么？恶妖杀人后还将人葬了？
叶风蹲下身，拨去土上几片枯叶，道：“挖开看看。”
“别动。”迟遇按住他的肩膀，“小心有机关。”说着将人往身后一带，驱着长剑落在土坟上空，灵力在剑身流转。
叶风一晃眼，剑势已破土而入，飞溅的尘土被一道薄薄的结界挡在身前。土壤层层削薄后，一面黑色棺木露了出来。
迟遇收了剑，一掌隔空推向棺木边沿，沉闷的一声响动后，四下一阵飞鸟惊起，很快又恢复宁静。
叶风上前两步，微一探头，棺内只有一副白骨，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阴冷之意。
既是白骨，自然不可能是才失踪几日的村民。
“你们……”
正当两人对着棺中白骨查看时，忽然有人冲过来。迟遇拉过叶风避开了那人推过来的手，提剑将人拦在面前。
“你们做何开别人的棺！”
“……”叶风面上顿赧，开错棺了确实尴尬。
迟遇问道：“里面葬的是谁？”
“与你有何关系？”
来人是个年轻男人，穿一身旧麻衣，面上胡须不整，颇有几分颓废，唯有一双眼睛涌着怒意，让他有了点生气。他扶着棺木，望着那副白骨，沉默半晌后将棺木合上，又一抔一抔地将土盖到棺木之上。
叶风在一旁望着。男人全然沉浸在合棺上，手掌被硬石划破也无反应。血红洇入湿土中，又被新添的土埋住。
合好坟茔后，男人将滑落一边的花束捡起，吹了吹花瓣间沾染上的泥土，又放到了坟前，低声温柔道：“昭昭，安心睡吧，明日再给你送一束新的。”
男人起身，见两人还在，十分不愉道：“你们还不走？难道准备再开一次？”
迟遇望一眼新坟，没再追问，转身往山下去。叶风跟在后面，走出一段路后回头，发现男人还站在坟边。
“仙君，为何不多问问他呢？”
“他是人，不是妖。”
叶风默住，隔了一会才低声道：“这件事，会不会不是妖所为？”
迟遇停步，回头问道：“为何这么说？”
“御灵术查不出，还能避过你偷放衣料，若是人所为，更好解释。”叶风声音不大，语气也有试探之意。
迟遇没说话，继续往山下去。
叶风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丝一直被压住的惧意忽然冒了点头。他之所以敢胆大包天地跟着迟遇，不过是因为从未在他眼中看到一般修士那种掩也掩不住的厌恶。
他觉得，也许于迟遇来说，自己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此事是人为这个可能性，仙君本该想到的，可他一言不发，该是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可能并不可能。
那么于仙君来说，他们终究还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