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逢生
庄风没等到与晏知行一起晨修。日光将将洒上竹林时,竹舍的门被敲得当当响。
沈桥门拍得急,话也直截了当:“你认识的那个修士来了青冥。”一句也没有多说,转身便走。庄风察觉这架势不同寻常,也没细问,拿了剑便跟了上去。
晨雾未散,两人走得很快,等到明心殿时庄风才知来的是嬴书。
“衡平嬴书,请青冥同道援助。”
庄风很少看见嬴书露出如此严肃的神色。从乐陵相识开始,嬴书的身上便一直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拘谨,似乎对谁都保持着一分距离。这并不奇怪,初识之人了解不深,有距离很寻常。后来庄风明白过来,这一分距离隔着的不是人与人的生分,是人与灵的身份。在得知嬴书是灵的同时,一个疑问随之产生——他的身上并没有灵的气息。而此刻眼前的黑衣少年身上属于灵的气息却不难探知。
殿内没有第四人,很显然,嬴书是冲着庄风来的。
“不知是何事需要帮忙?”
嬴书道:“当年被封印的修士共有三人,何洛已死,与他一起的另外两人至今没有下落,想请青冥帮忙查探。”
“封印?”
“具体情形尚不知晓,只是希望能尽早拿下二人,避免多生祸乱。”
庄风没说话,沈桥先开口了:“你不说清楚,让人如何帮你?”
嬴书拱手歉礼:“并非是不愿意说,而是我也并不知情。若是能找到他们,想必事情真相便能清楚了。”
沈桥心里打了个结,但是他一向把除恶放在第一位,也没再多说,用眼神示意了下庄风将委托接下。
庄风应了一声,又道:“还有一事我想问问,为何单单找我?难道只是因为我们先前就已认识?”
嬴书道:“除了这个理由,还有一点——师父想见你一面。”
任清风想见他,庄风自然求之不得。
白露镇上一间茶楼中,任清风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平常模样。庄风喝了一口送上来的竹叶青,鼻尖齿间皆是余香,心也静了几分。
“不知萧停现在如何?”
任清风道:“他尚好,需要休养一段时日。”
庄风点头,“前辈找我是有何事?”
任清风温和一笑,“你不想知道,我当日为何对你动手?”
与任清风为数不多的照面中,庄风从未见他笑过。镜心中他对萧停漠然,缉妖会上他在众人面前从容,端得一副极其冷淡的气质,这一笑自冷淡中生出,当真如细雨融了冰。
“我知道那并不是前辈本意。”
任清风笑痕未落:“你倒真像嬴书说的那般,既聪慧又很懂体贴人。”
有许多人说过他聪慧,却是头一次有人说他体贴。庄风眼里含笑:“前辈过誉。”
任清风道:“很抱歉,让你受伤。”他的面上露出些许歉意,眼眸微垂。
庄风道:“小伤已无大碍,且非前辈本意,前辈无需在意。”
任清风缓缓摇头:“虽非本意,终究是我动的手,你以后若有所求,可以来找我。”
“那、我有一事想问问前辈。”
“你说。”
“前辈是否曾经进过弱水涧?”
任清风抬手,用指尖点了点脸上面具,道:“我这脸便是弱水涧中毒物所致,那日失控伤你,也是因为此毒。”
“无解?”
“难解,并非不可解。”
庄风心中一动,“前辈是有解毒良策?”
“良策说不上,只是有位懂医道的朋友说过,毒与药相生相克,可从此处寻解。”眼见庄风神色微动,任清风又道:“弱水涧中有太多未知,为求解药进去,几乎等于拿命换命。况且,于修士来说,没有什么能立刻致命的毒,以灵力护持,时日久了毒的影响便会慢慢消退。”
“可前辈中的毒应该有许多年了罢?为何还会被控制心神?”
此言一出,任清风已懂了几分。这位看着沉静温润的少年的确异常聪慧,不知凭了什么线索便对他的过去有了了解和推测,“我的情况不同,我身上没有灵力可用,也就只能任由它恣睢。”
“前辈确实没有问霞心法,可为何没有灵力?”
任清风道:“气海残毁,盲任穴封。”
短短八个字,击得庄风心惊神骇。毁气海封盲任对修士来说已是与大道无缘,尤其是任清风这样的人,本已达到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一朝全毁且不能再修行,庄风无法想象,要如何承受这种变故。
任清风将少年脸上的神情变化尽收眼中,淡道:“我本修的就是剑道,即使没有灵力也无甚影响。”
怎会没有影响?少了灵力加持的剑不过是一件冰冷器物,力量不可同日而语。
庄风屏息沉默。
任清风又道:“你年纪尚小,还未体会剑道一途广阔,须知绝处亦可逢生。”
若是逢生的代价是先历绝处,又有几人能坦然度之?或被绝境击碎,或被绝境吞噬,谁又能重见天日?庄风十多年过得无忧无虑,许是江堰教导的原因,他对很多东西都看得很淡,承了江堰身上那一份淡泊。因为拥有的少,谈不上失去,江堰的离开是他第一次失去,对他打击极大,在噩梦中颠簸了两年才慢慢平复。
那任清风呢?他会有噩梦吗?无论有没有过,他现在终究是站在了晓日之下。
庄风露出一个温和纯净的笑来:“前辈境界,令人仰止。”这一句并非恭维,而是完完全全的敬意。
任清风道:“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不是查了些什么?”
庄风也不隐瞒:“那日前辈的模样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便去问了游兄与问霞的闻眠长老一些事情,但并没有得到什么线索,一切多是我自己揣测。”
“说说你的想法。”
“晚辈在想,前辈是因何洛之故才离开问霞,杀何洛是为了了断旧仇。而前辈杀何洛后的模样与镜心中伤萧停的模样很像,且是忽然的变故,我便想前辈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所控。恰巧这一阵子我对问霞禁地有所了解,所以才有此一问。”
任清风道:“这件事关节不少,你却偏挑了弱水涧一事相问——不是有别的缘故?”观庄风先前发问时的神色,任清风料想没这么简单。
庄风道:“前辈的事并不是我该过问的。不过我有一个朋友也中了弱水涧的毒,便想问问前辈有无解法。”
“他修为如何?”
庄风道:“已登昆仑。”
“既已登仙,那便在太上境以上。以这种修为,能自然化去大多毒物的毒性,再潜修数年便能彻底清除,无需担心。”顿了一顿又道:“比你入弱水涧找解药稳妥得多。”
“嗯。”庄风对自己的修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进去恐怕连出都出不来。只是人人劝他宽心,到底很难真正放心得下。即使有一天毒性能消,中间的痛苦却不会少。他现在想起迟遇,只能想起他苍白的脸色。
掌心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只留下一道浅红的痕迹。其实废了一只手又如何呢?庄风忍不住想。一只手换仙君无恙,很好。
看见手上的伤口便又想起明灿。初见时她手中剑锋凛冽毫不留情,平逢再见却是一副强忍的模样,庄风不知是什么让她克制了报仇的心思。是迟遇所说的恶妖束缚?可看着并不像。当日她的愤怒与恨意如烈日一般灼人,如何又能轻易放下?想来叶风至少是个好哥哥,才能有一个拼命也要为他平恨的妹妹。
“明灿……不知明灿是如何拜入前辈门下?”
任清风道:“她被我的一个朋友带来,受着不轻的伤,养好伤后便留在平逢由我教导。资质还算不错,也肯努力。你与她可是认识?”
“有过几面之缘。”
“她还没到能下山历练的境界,想来是那次偷跑出去碰上的罢?她有时任性了些,若是给你添了什么麻烦,还请担待几分。此次嬴书拜托之事,也劳你多多照看。”
“此事青冥已派出弟子一同查看,只是人世茫茫,寻人不易,前辈可有别的线索?”
“他们与何洛一起被封印在榕城附近,重伤且经脉全断,走不了太远,也有可能已经死了。查起来的话,有个法子可以试试。请榕城周围各个门派的修士帮忙留意山间隐蔽之处与各处医馆。这法子或许有些兴师动众,却是最快捷。”
“前辈是想让青冥出面联络他们?”
“若由无名的衡平派说话,怕是没什么效果。”
庄风望向任清风,眼中不掩好奇,“前辈究竟为何要做灵的老师、又为他们开山立派?”
“最初是受人之托,后来便是忠于己心。”任清风望了望站在门外的嬴书,“你看他,并非青面獠牙,也不茹毛饮血,不过是跟你一般大的模样,你可以修行,为何他不能呢?”
“可这条路终究是与整个修行界相逆,并不好走。”
“你认为这条路有错?”
“不。”
“既然没有错,坦坦荡荡走了便是。”
任清风续了杯茶,没过一会谢意坐到了先前庄风的位置。
“如何?”
任清风缓缓道:“心思敏捷,很有分寸。明明是有不少想法,却一句也不多问。最重要的是,他对嬴书毫无芥蒂。”
谢意笑道:“青冥收的弟子对灵原本就宽容些,否则也过不了入门测。”
“你对他似乎格外满意?”
“自然,他会帮我们。”
任清风只觉这话中意有所指。谢意此人待人温和,常见笑意,却总让人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即使已经相识多年,任清风仍不敢说了解他几分,更不知此时他这种笃定的自信来自何处。就算庄风是个没有偏见的修士,可逆着芸芸人修去帮衬灵修绝对是件麻烦事,喜欢惹麻烦的修士着实不多,尤其庄风看着本就不像个爱招惹闲事的性子。
谢意又道:“药调好了,试试?”
任清风略微蹙眉:“你进弱水涧一趟真的没事?”
谢意笑道:“怎么会没事?只不过随身带了许多灵符挡了一挡,又顺便带了些药回来解了几分毒性。你的毒特殊,生在月檀花旁边的那一株药性难测,你试还是不试?”
“试。”
“我就怕把你给医死,那人醒了之后要找我拼命。”
“……”
虽说谢意面上随和,却很少同人玩笑,任清风看出他此时心情极好,不由问道:“究竟何事让你这样开怀?”
谢意凝了点笑,不是平常挂着的不含感情的淡笑,而是一种似乎成竹在胸的笑:“有人能助我完成夙愿,自然开怀。”
正在此时,忽然传来连声的雷霆轰鸣,天色也暗了几分,却是无风无雨。
谢意往外间看去,道:“有人破境。”又望向任清风,“似乎是你那位师弟。这一趟去问霞便感觉那里有一处灵气精蕴,原来是入了玄清。”
两人踏上茶楼顶。从此处看不见问霞山,只能看见北方某一处天空积聚了大片浓云,如黑墨浸染出的颜色,层层叠叠,银色电光在其间不住闪动。约莫一刻钟后,从浓云中透出一道清和天光,将天地重新照亮。
“多少年没见过玄清破境了,还是如此平和的破境之象,看来你这位师弟的修行资质比当年的你也不遑多让。”
任清风道:“长安本就天纵之资,只是少时修行散漫,进阶慢了些。”
谢意望向身侧之人。他平静地瞭望远处,面具遮住了大半的脸,只露两片轻合薄唇,难窥其他神色。
“若是你没有当初的遭遇,以你的慧根和勤勉,想必已离登仙不远。”
“怎么,你好像比我自己还惋惜的样子?”
“只是很好奇,当真能有人无怨至此?”
任清风侧身与他相对,“无怨?当初是你助我报的仇,若我无怨又何必费事断他们经脉,直接杀了便是。”
谢意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他的无涯多年没出鞘,在任清风登峰造极的轻红剑法下拨亮剑光,百道伤口只在瞬息之间,连血都是迟钝了一会才慢慢流出。那时候的任清风还没有戴上面具,脸上一半是溃烂的皮肉,一半缀着一朵鲜红的花,眼神不似有恨,只是冷到极点。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任清风的脸。从那日后,任清风便一张面具掩住伤痕,穿回一身白衣,留在了平逢山,再也没有下过山,也再也没有那样的冷意,时日越久越是平和。
谢意偶尔看着他,心中的一点好奇没有日久消散。
一个人被推至深渊,磋磨十年,纵使报了仇,又如何能赎?
但他心中隐约有个答案潜藏。
临渊不入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