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轮回
沈桥收到庄风的隐灵时已经快到青冥山,听师弟声音如常还不忘惦记自己寻玉之事便知无事,嘱他好好休息,不急赶回来。庄风心中有些压不住的烦躁,别了游笑离开了问霞山,对清和仙君不同行的事没作解释。
路过白露镇时,庄风想起那间收揽天下奇书的点华书屋。先前心血来潮进过一次,却只停在一楼,不曾发现内里乾坤。如今绕着楼梯将一至三层粗略瞧了一回,才知这里的书目比之青冥藏书阁也不遑多让。当然,多是外家编撰的修行界传记杂说,与青冥的正统修行书经不可比。
在衡无仙君讲学之前,庄风并未在意过魂魄轮回一说。在修行界,有关魂魄的传言并不多。它既不可见也不可感,与之相关的一切认知都来源于生灵录。在生灵录之外,唯二与魂魄有关的事,便是清和剑灭魂与缉妖会的裂魂术。灭魂是无名流言,而裂魂不过是一个法术,至于轮回境——到不了的地方,如何证明其存在?庄风虽未严肃地考虑过这些,心中却并非没有存疑。
他停在一扇书柜前,抽出了其中一本,翻了几页后又将书放了回去。如是几次后,听到一个淡如列松的声音。
“小仙君要寻什么书?”
庄风闻声抬头。一个青年半倚着书柜,带一抹淡笑望过来。
“阁下是?”
“书屋主人。”谢意走过来,从高处取下了一本檀红封皮的书,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小仙君若想寻书,问我会快些。”
庄风盯着青年手中的书脊,“千秋笔谈”四个字端正清秀。
“我不是寻书,是在寻一个答案。渊源深厚的青冥藏书阁里也没有的答案。”
谢意显露了饶有兴趣的微笑,“不如说与我听听。点华楼阁里收录着凡世几乎所有的人言事记,说不准某一处就有你想要的答案。”
“这里的书你都清楚它们记了什么?”
“自然。”
庄风垂眸片刻,“人世果真有轮回?轮回境又在何处?”
“轮回?小仙君奇思妙想。”谢意伸出手,掌心向上。三层楼阁各处渐次传来细小的纸张划空的声音,顷刻间几本书落在那只修长微蜷的手中。“在谈轮回之前,魂魄一说便无人能验真假。流传下来的记载中,魂魄二字最早出现于《生灵录》。”
声音刚落,一本竹青色的书从青年手中浮向半空,书页翻动几下后停在某一页。
谢意继续道:“生灵殒没,其意识与精神化作魂魄脱离□□归于桃花源。魂魄者,目不可视。”随着他淡若清水的语调,这些字慢慢在展开的书页上清晰显现,似是被光芒点亮。
“小仙君如何看待这一说法?”
庄风道:“奇思妙想。”
谢意笑道:“人的一生或漫长或短暂,然所思所想所念,无不含了至诚的感情在其中。若是死之后什么都没有了,不免有几分可惜。所以这魂魄一说,也是一种浪漫慈悲之言。让我来说,我是信的。”
“桃花源是何处?”
谢意微微仰首,似在思索,“大约是一个开满桃花的地方罢。”
“那和轮回镜又有什么关系?”
“倘若真有轮回,魂魄归处桃花源便当是轮回之境。”
“在一个本就不能确定的存在上再多任何的揣测,只会显得此人无聊。”
“也并非全是揣测。”又一本书从青年手中脱出,在半空缓缓展开。“五百年前,第一位昆仑仙君定下天道规则身死后,登昆仑的修士不在少数,却无一人能驱使那把天道剑。直到三百多年后,现任清和仙君破境,剑才认主——你可知为何?”
“因为仙君天下无双。”
谢意微顿,而后笑意满面,“仙君的确天下无双。论修行资质,今古无人可出其右。”他的声音和缓沉静,“六岁入问霞,八岁结丹,弱冠已至玄清,其后五载便破境登仙。”
“你想说什么?”
谢意道:“千秋笔谈记修行界旧事,有关那位殉道而死的仙君也有几笔——禀质惊人,年少成名,闯禁地,修天道。”
“这与清和仙君有何干系?”
“一剑不认二主。若他们是同一人,有些事便说得通了。”
“天道剑不比普通灵剑,谁又知道它如何择主?”
谢意点头,“确实不知。”
他将手中的书送回原本的位置,动作间显出一种极随意的从容,“不知小仙君有没有听过一个逸闻?清和仙君迟遇,修不得形道。”
确有这样的人,因为慧根限制,无法修习某种道法。而形道较为特殊,修不了形道的人同时不会受形道影响。
庄风道:“略有耳闻。”
谢意又道:“不知为何巧得很,六百年前的那位仙君同样修不得形道。”
“你如何知晓?”
青年抬袖拂过重重书柜,“从外间可能不大看得出来,这座小楼传到现在已逾六百年,比那位仙君的年纪还长一些。众所周知,青冥建派于醉谢山庄旧址,此书屋也是旧门遗迹。”
庄风的眼眸黑沉沉的,“那你又是谁?”
谢意微笑:“一个无聊的散修罢了。”
眼前的青年着一身远山蓝的外袍,没有任何纹路点缀,衬着他始终挂着淡淡笑意的面容,整个人的气质比雨后天地还要沉静。庄风看不出他修行深浅,也不知他话中有几分真意。
谢意缓步走下楠木梯,淡道:“小仙君可有答案了?”
“你所说的只是推测,不是我要的答案。”
青年止步回头,“若你真的想要确认,不如去问问清和仙君。天道掌世间规则,有关魂魄轮回,必然知晓一二。”
迟遇已经给了他答案。
庄风曾偶尔想过,迟遇或许只是无意中与自己相遇,因着仙士的慈悲胸怀对自己多有照顾。就像江堰归山途中捡到他带回去养着,无意且至诚。若他们的相遇只是如此简单,那该多好。
沈桥守在索然堂外,没多久,秦觉匆匆赶来。
“催这么急,是快死了吗?”
“……还好。”
秦觉径直往右堂去,没走几步便皱了眉。
“怎么?”
“腐尸味。”
“我怎么没闻到。”
索然堂虽说是刑罚之地,实际甚少见血,更别说横尸。秦觉循着味道停在一间关了人的囚室前。
“你找我看的是他?”
“嗯。他记忆不清,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是么?”秦觉望着里面被封住动作的人,抬手将一道灵力从他前额打了进去。灵力如水没海,没有一丝波动。
秦觉顿了顿,“开门。”走近后眉头皱得更深,“你从哪捡来的?”
沈桥道:“孤山边上的榕城。”
秦觉又打了一道灵力进去,依旧没有声息。垂目片刻后他忽然并指探了下此人脖颈。
沈桥察觉了什么,“他难道……”
“体内不通灵力,要么是经脉皆损,要么是尸体。”秦觉低笑一声,“你真是捡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回来。”
“他有脉搏。”
“活人自然有脉搏。只不过是用生血灌出来的生气。”秦觉退了两步后往门外走,“假他人之血续命,这法子逆天道,强自施行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能查出他的经脉是如何断的吗?”
“剑气所伤。”
“剑气?”
“一百三十七道伤口,割裂了全身上下所有经脉。按理来说,他不该能活下来。”
沈桥沉吟一会,道:“那他的记忆……”
“救不了。就算把他的经脉再接上,断掉的记忆也是回不来了。”
秦觉瞥见沈桥神色,难得劝道:“看他的情况至少杀了五人,由青冥代劳清理门户也无妨。”
沈桥道:“有没有什么法子知道他的身份?或者伤他之人的身份?”
秦觉道:“你见过问霞的轻红剑法么?”
“传闻轻红剑法极其精妙,能化剑气如韧丝,伤口平整难愈。”
“他的伤可能是轻红剑法所致。”
沈桥笑道:“不愧是海夕长老亲传,一试就能知道这么多。”
秦觉无视这半恭维半调笑的话,道:“他没了生血接续,顶多能活半月。”
“有没有办法……”
“没有。”
“秦兄,没得商量么?”
“这种人,你救他一时还不知他会再害几人。”
“……”
“防不胜防。不建议你拿别人的命冒险。搞不好,可能是你自己的命。”
索然堂外余晖已落,天地透着静默的冷色。送走秦觉后沈桥又回到了囚室前,他望着里面身体已经开始僵硬的人,思索是否真要如秦觉所说,直接了断为好。在他犹豫之时,庄风走了进来,喊了一句“沈师兄。”
沈桥略微迟钝地回道:“庄师弟。”
庄风道:“师兄打算如何处置这人?”
沈桥不答反问:“师弟觉得该如何处置?”
“杀人偿命,最为简单。”
“简单?”听沈桥的语气,显然是觉得这简单二字没那么简单。“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杀了他我心里硌得慌。”
“没有不明不白,杀人偿命四个字已经明明白白。”
“师弟,书读多了小心读傻。别总想着说道理,你就没有一点自己心里的想法吗?不循书,不遵道,任你所想。”
“师兄,你这是想带坏师弟。”
沈桥摇头:“非也。”
庄风道:“师兄是想查他?”
“清和仙君同你一道回来了么?”
“没有。为何打听仙君行踪?”
“想请仙君看看这人,是否习的是问霞身法。”
“若只是这样,我来看也可以。”
沈桥有些惊讶:“你懂问霞身法?”
“与清和仙君对过招,略有些体会。”
沈桥笑道:“那烦请师弟看看。”
庄风解了那人的穴道,微微侧了头笑问:“你想不想死?”说完直接出手袭向他的脖颈。
沈桥在外面看了半晌,见庄风终于飞身退出牢房,问道:“如何?”
庄风摇头:“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他这半吊子的身法步法确实是出自问霞。”记忆虽失去了,多年磨练出的身体习惯却不会轻易丢失。
沈桥哼笑:“同门相残加上残害凡人。即使不查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事实本身已经足够让问霞从修行界楷模沦为笑柄。”
庄风听这恶趣味一般的语气,忍不住提醒道:“就算他真的用的是问霞身法,也不能肯定他就是问霞修士。师兄三思。”
“问霞门规森严,一切修行之术禁止外传,外人模仿也不能得要领。”
“那若是问霞修士在外另收了徒弟会如何?”
“废去功法,逐出门派。”
庄风垂目沉默了会,感叹道:“还真是不近人情哪。”
沈桥不以为然:“规矩既然立了就当遵守,敢破规矩自然要敢担后果。”
“那师兄是当真要让问霞丢这个脸了?”
“怎么会呢?问霞的脸面能有那些无辜被杀之人的性命重要吗?我要还他们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