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响
颜渊站起身来，走到勉强站立的妖身边，问道：“你说的是真话？”
妖点头：“是。”
颜渊闻言展开白扇，细细的灵力从掌间传向扇面，在一片纯白上铺出色泽浅浅的图案。嬴书隔得不远，看清了扇面上精巧的形状，似乎是某种花朵。
灵力结成的花朵跃出扇面，钻入恶妖额间。他伸出没受伤的手摸了摸，茫然地看向颜渊。颜渊执扇在虚空中利落地划过，光幕落下。
光幕里是一座山崖，并不算高，一壁陡峭。峭壁上挂着个人，看衣着应当是上山采草药的药农。离崖边不远的地方有一株石仙桃，是伸手够得着的距离，药农却不知怎地掉了下去，双手扒着岩壁，岌岌可危。
他试了几次都没能爬上来，正急得满头汗时，崖上走来一个灰色身影，正是这妖。药农余光见到有人来，喜不自胜，大声喊着什么。妖听到声音后停了脚步，犹豫一会后才向崖边走来。药农双眼发光继续说话，妖平静地俯视着他。
很难看出那眼神意味着什么。
迟迟没见到眼前的“人”有所动作，药农的表情由欣喜到疑惑再到愤怒不过片刻，一双粗眉纠成一团，他又喊了一句，用了极大的力气，脸部肌肉都扭曲起来。而后他抓住的那块岩石突然松动，人一下就没了影子。
妖在崖边停留了一会才离开，自始至终没有见他开过口。
光幕消失。
颜渊道：“都看清了？”
的确不是这妖伤的人。软修士愣了一会后跳脚：“不是他伤的又怎么样？他没拉人一把跟杀人有什么两样？”
颜渊显然没有再听他叫喊的兴致，对上座两个同样呆愣的修士道：“你们一句话不说，我就做主让他走了？”
没人阻止他，他指指门外，冲着妖说了一句：“走吧。”
妖站着不动，脸上流动着几缕惘然。
“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份惘然很迟滞，仿佛自深重的不可思议中过滤出的一点点困惑。
去掉隐隐的几分暴躁与锋利，颜渊似是平静下来，他说：“我不是帮你，我只是还原真相。”
妖垂着头不说话，片晌抬步离开，任软修士在后面叫嚣。
嬴书看了一场热闹，困惑不比那妖少，一时有些恍神。他无意识地碰了碰丹田的位置，动作很轻，正巧落入望过来的颜渊眼中。
颜渊打量他两眼，问道：“受伤了？”
嬴书惊醒，蓦地将手放下，侧过身去。他急于掩饰，却不知这一番动作更教人疑心。颜渊眸色深邃，多了探询的味道。
还没待他再问，两个一声不吭权充作人形雕像的修士终于从座位上奔下来，疾步到颜渊面前，兴奋又敬畏地拱手：“原来是前辈！请恕晚辈们失礼，招待不周。”
二人满面红光，激动不已，将颜渊当做稀奇的珍宝一样望着。
颜渊轻瞥一眼，没作声，目光又落到嬴书身上。那二人被冷落犹不死心，在一旁见缝插针地搭话。吵得烦了，颜渊也不再管闭口不言的嬴书，直接离开了。
二人望着渐渐消失的红影，面面相觑道：“咱们是不是碰上了前辈心情不好的时候？”
从他们的闲聊中嬴书听出来，颜渊是缉妖会“镜”九人之一，刚刚用的正是缉妖会顶级法术镜心，可汲取妖的记忆画面，无需置疑其真实性，所以才轻易放那妖离开。
他走出缉妖会的门，随便捡了个方向，心中有疑问盘旋，便没注意四周情况。等后知后觉有人跟在身后时，已经出了安阳城。
小路僻静，颜渊闲庭散步一般跟在后面，目光黏在嬴书身上，不像方才对人那种不耐的模样。即使如此，嬴书依旧被盯得心头发毛。他回头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颜渊不闪不避，直视着他，拿扇子抵了抵下巴，道：“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嬴书接口。
颜渊继续盯着他，嬴书在这莫名的眼神中觉得自己快被看穿了，默念两遍清心诀稳住心神，没得到回答也不管，掉头就走。
走了一阵子，终于冷静了些许。虽说心里有点不安，到底信得过师父的话。嬴书想，即使这人再厉害，也不可能看穿自己的掩饰，忽视他就好。于是往北走了一路，路上几次三番“碰巧”遇着颜渊，他都当做没看见。
说来也怪，后面再见颜渊都只见到一副笑脸模样，好像初见时咄咄逼人的面目不是他。
直到来了乐陵，碰上黑蜘蛛一事，一直以来潜在心中的念头蠢蠢欲动。青天白日下，嬴书站了出来。不知道对错，就是想试着走这一步。
如今看来……他侧首，望着微弱烛光中不甚清晰的脸，微微笑了下。
还算不错。无论如何，被颜渊所救都是一件好事。
师父说得很对，世间之事、世间之人，得亲自去看看才能知道真实。
真实？想到这，脸上的笑慢慢消退。颜渊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得知了，他还会出手吗？或者说，会比袖手更加冷漠。
不由想起那个对药农冷眼旁观的妖，换个位置的话，颜渊是不是也会这么做？
他出神地望着颜渊的脸，甚至没注意到何时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夜色里的两两相望，烛火暗淡，夏虫低语。颜渊轻笑：“怎么忽然这样看我？好像我要害你似的。”
说完他又似乎了然一般点点头：“唔。被一个修士救了，非常意外是不是？”
嬴书默然。他又道：“不过你可不能因此掉以轻心。人心不可测，可不是谁都像我一样友善。”
哗啦一声，白扇展开，没摇两下，颜渊从袖中掏出个小物件丢过来：“喏，从你身上落下的。”
嬴书接住竹哨摩挲了两下，道：“多谢。”
十有八九颜渊是知道了。冒出这个想法后，嬴书心中意外地平静。看起来，颜渊不仅是知道，而且是一早就知道。
静默许久，颜渊又问：“身体没事了吧？有没有哪儿不适？”
嬴书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坐起身来，摸了摸胸口至气海的位置，道：“没什么不适。”
“那就好。你修行时间应当不短了，这种幻术对你影响不大。你看那边那个小仙君，情况就严重些。”扇子往庄风躺着的地方指了指。
“庄风？”嬴书往床边走了几步，被结界挡住。“是谁设的结界？”
“没看到人。不过嘛，护得这样周全，想必是熟人。”
“是青冥的修士？”
“未必。不说青冥有没有谁修为能到这个境界，单说那几个长老，一个比一个懒骨头，在山上生了根了，都不乐意出门。”末了又补了一句，“哦，肆尘不算在内。”
他这语调虽有嫌弃，却也透着不加掩饰的熟悉。嬴书试探道：“你也是青冥的人？”
颜渊望一眼庄风，凑近了嬴书一些，轻声道：“我好不容易隐瞒的行踪，可别告诉别人。当然，如果你肯拜我为师，我可以立刻领着你回青冥。青冥是个好地方，对你的修行大有裨益。”
“我已经说过了，我有师父，不能另拜。”
“你这么说，我倒是好奇了，你师父究竟是谁？无门无派的话，不如一起来青冥。”颜渊说话语调一向有几分随意，此时也如此。可嬴书眼神一偏，就见到一双平静认真的眼睛，像深流的静水，半点也不似玩笑。
一个修士对他发出这样的邀请，毫无疑问是个诱惑。只是他已不是年幼时流离失所、无处可归的孤童，他已有归处。
“其实我并不是无门无派。”嬴书道，“从乐陵往西南去，有一座灵山，我就在那里修行。只是师门弟子都不曾出过山，自然也不需要对别人说起门派。这事回去后得同师父说道才行。”
说了半天，还是没回颜渊的问题。颜渊也不追问，只是道：“青冥确实是个好地方。若是哪天想来了，就同我说。”
嬴书笑了笑，不置可否。
晨光亮起时，庄风从昏睡中醒来。轻缓的光线透过薄窗纸打在身上，他起身揉了揉眼睛，视线将将清晰，就被眼前的景象给弄愣了。
床前一尺之间，黑衣少年锁着眉头，一会敲一会击，手掌中灵力乱窜。忙活了好一会没结果，谁想侧目间人已经醒过来了。
正来回研究结界的嬴书：“……”
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庄风：“……”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还是庄风先反应过来，问道：“赢兄这是在做什么？”等注意到四周的灵力波动，也锁了眉，摸索了两下，道：“谁设的结界？”
嬴书奇道：“你不知道？”
庄风默了一会，从有些恍惚的记忆中辨出一张脸来，“是迟遇。”
“迟遇是谁？救你的那人？”
“嗯。”
迟遇设下的结界只会拦住外面的人，庄风毫无阻碍地走了出去。得知嬴书也在调查黑蜘蛛一事，便将客栈遇见女子秀娘的事说了。
思忖许久，庄风始终觉得秀娘这事有些怪，便一并将自己的疑惑也讲了。
嬴书回想当日和颜渊一起看到的情况，有些犹疑：“会不会，秀娘就是黑蜘蛛？”
“应该不是。秀娘身上没有妖的灵力，即使她不是人，也不会是妖。”
嬴书愣了一瞬，问道：“那她是什么？”
“灵。”
一个轻飘飘没有任何犹豫或其他复杂感情的字落在耳中，嬴书颇好奇：“原来真的有修士分了灵与妖？”
庄风道：“《生灵录》中写道，‘灵者，万物所化，形类人，冒进为害者成妖。’这是修士必修之书，怎么会没人区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一如既往的明净如水，又带着平和的理所当然，嬴书看不出任何虚伪的痕迹，他忽然就对颜渊的态度有所了悟，笑道：“看来青冥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嬴兄想拜入门派修行？”
“以前不曾有过，现在倒是有了些不同的想法。”
此时嬴书依旧带着笑，不过显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庄风往窗外望了望，天色是沉郁的蓝，浓云染了层灰蒙蒙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