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十三章
在梅里韦瑟太太的唆使下,米德医生行动了。他给报社写了一封信,其中虽然没有提到雷特的名字,但他的意思是很明显的。感觉到了这封信的社会戏剧性,编辑把它放在了报纸的第二版上。这种做法本身就是一个令人惊讶的革新,因为报纸的头两版总是专门刊登各种有关奴隶、骡子、犁头、棺材、房屋出售或出租、各种暗疾的疗法、堕胎药和壮阳药等的广告。
医生的信是第一个开始对投机者、牟取暴利者和政府合同商的声讨。这种愤怒的声讨很快就得到回应并传遍了南方。查尔斯顿港实际上已经被北方的炮艇严密封锁之后,威尔明顿便成了封锁线贸易的主要港口,那里的情况已经到了臭名昭著的地步。投机者们涌进威尔明顿,用现款买下一船船的货物并囤积起来等待价格上涨。高价总会来的,因为生活必需品越来越稀缺,而物价每月都在跳涨。平民百姓要么不用,要么就按投机者的定价购买,这使得穷人和家境一般的人日子一天天地艰难起来。物价飞涨的同时,南部邦联政府的纸币不断贬值。纸币越贬值,人们越是疯狂地渴望得到奢侈品。跑封锁线者原来是奉命进口生活必需品,可是现在船上塞满了高价的奢侈品,而南部邦联极其需要的东西都被挤掉了。人们发疯似的用今天手中的货币购买这些奢侈品,因为生怕明天的价格会更高而货币会变得一文不值。
更糟糕的是,从威尔明顿到里士满只有一条铁路线。由于运不出去,堆在车站路边的成千上万桶的面粉和成千上万箱的腌猪肉都发霉和腐烂了。销售红酒、塔夫绸和咖啡之类奢侈品的投机商却总是能够,在威尔明顿上岸以后的两天,把他们的货物运到里士满去。
原来一直在暗中流传、现在公开谈论的一则谣言说雷特·巴特勒不仅经营着自己的四艘船并以前所未闻的价格出售货物,而且还买下了其它船上的货物并囤积起来等待价格上涨。据说他还是某家联合组织的领导者之一,这家组织拥有一百多万元的资金,总部设在威尔明顿,目的就是为了在码头上收购那些通过封锁线的货物。传说他们在威尔明顿和和里士满有好几十家仓库,里面塞满了食品和布料等准备高价出售的货物。军人和平民百姓都同样感受到了这种窘境,对他及其同伙的抱怨声也强烈起来。
“南部邦联海军部门的封锁科中有许多勇敢和爱国的人士,”米德医生的信中最后写道,“他们都是无私的人,为了南部邦联能够生存下去,冒着牺牲生命和失去财产的危险。全体忠诚的南方人都会把他们铭记在心,而且没有人会因为他们冒险而挣到了一点点的金钱回报来埋怨他们。他们是无私的绅士,我们以他们为荣。关于这些人,我就不说了。
“但是,有另外一些败类,他们披着封锁线商人的伪装为自己牟私利。在我们的士兵因为缺少金鸡纳霜而垂死挣扎时,这些人类的秃鹫却运进了绸缎和饰带;在我们的英雄由于缺乏吗啡而痛苦挣扎时,他们却用船只去装载茶叶和红酒。因此,我祈求这个严阵以待的、为了最公正的事业而战斗的民族来公正地声讨和惩罚他们。我痛恨这些吸血鬼,他们正吸食着那些跟随罗伯特·李将军的勇士们的鲜血——这些人正在全体爱国人士的面前把封锁线商人的名称弄得臭不可闻。当我们的小伙子赤脚走在战场上时,我们怎能容忍这些食腐动物穿着铮亮的皮靴走在我们的中间?当我们的士兵围着营火浑身哆嗦地啃着陈腐的腌猪肉时,我们怎能容忍他们喝着香槟、吃着来自法国斯特拉斯堡的肉酱呢?我呼吁每个忠诚的南部邦联人一起来驱逐他们。”
亚特兰大人读了这封信,知道檄文已经发出。作为忠诚的南部邦联人,他们迅速行动起来驱逐巴特勒。
在所有1862年秋天接待过巴特勒的家庭中,噼里姑妈家几乎是1863年他能够进入的唯一一个。而且,要不是梅拉妮的话,他很可能在那里也不受人待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在城里,噼里姑妈的晕病就会发作。她非常清楚,当她允许他来拜访时,她的那些朋友会说出些什么话来。但是,她还是缺乏勇气来告诉他,说他在这里不受欢迎。每次他一到亚特兰大,她就会嘟起那张肥嘴对两位姑娘说,她会在门口等着他,禁止他进来。可是每次他来时,手里总拿着一个小包,一连声地称赞她的魅力和美丽,她就气馁了。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唉声叹气地说。“他就那样看着我,而我——我吓得要死。不知道我一说出来的话,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他的名声真是太糟糕了!你觉得他会打我——或者——或者——天啊,要是查利活着该有多好啊!斯嘉丽,你一定得告诉他别再来了——好好地告诉他。天呀!我相信你是在鼓励他,而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呢。要是你母亲发现了,她会对我怎么说呀?梅丽,你不能对他那么好了。要冷淡些,和他保持距离,那样他就明白了。哦,梅丽,你是否觉得我最好给亨利写封短信,请他跟巴特勒船长谈谈?”
“不,我不觉得,”梅拉妮说。“而且我也不会待他无礼。我想,关于巴特勒船长,热门表现得都像一群失了魂的小鸡似的。我相信他肯定没有米德医生和梅里韦瑟太太说得那么坏。他不会囤积食物让人们挨饿。哎,他还给了我一百元来帮助孤儿呢。我相信他跟我们中的每个人一样是忠诚和爱国的,只不过他太高傲了,不屑于为自己辩护而已。你知道,男人一旦生气起来,他们就会变得非常固执。”
噼里姑妈对于男人一无所知。不管男人生气与否,她都只会无能为力地摇摇她那双胖乎乎的小手。至于斯嘉丽,她很久以来已经习惯了忍受梅拉妮专门看人的善良之处的习惯了。梅拉妮是个傻瓜,但任何人在这一点上都拿她没有办法。
斯嘉丽知道雷特并不爱国。而且,尽管她宁死也不会承认,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爱国。那些他从拿骚给她带来的小礼品,一个女士可以名正言顺地接受的小玩意,是她最在意的事情。现在物价如此高涨,要她禁止他进门,她究竟到哪里才能弄到针线、夹心糖和发夹呀?不,还是把责任推到噼里姑妈身上更好办些。毕竟,她是一家之主、伴护人和道德仲裁人啊。斯嘉丽知道,全城都在八卦巴特勒的来访,也在八卦她;可是她也知道,在亚特兰大人的眼中,梅拉妮·威尔克斯是不可能做错事的。既然梅拉妮护着巴特勒,那么他的来访还算是正当和体面的。
然而,如果雷特肯放弃他的那套异端邪说,生活就会愉快多了。那样的话,和他在桃树街上散步时,她就用不着因为人们公然不理睬他而尴尬万分了。
“就算你真的这样想,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她责备道。“要是你只是爱想什么就想什么,但是闭口不谈它们,那一切就会好多啦。”
“那是你的套路,是不是,我的绿眼睛伪君子?斯嘉丽,斯嘉丽呀!我原本希望你能有更加勇敢的表现。我原认为爱尔兰人是想到啥就说啥,‘谁落后,谁遭殃’呢。给我说实话,如果有事憋在心里,难道你不觉得有时候自己差点要爆炸吗?”
“嗯,是的,”斯嘉丽很不大情愿地承认道。“他们从早晨、中午一直到晚上都在谈论事业的时候,我就无聊得要死。可是天呢,雷特·巴特勒,如果我承认这一点,谁都不会跟我说话了,那就没有小伙子肯和我跳舞了!”
“噢,对了,不论什么代价,总得有人陪着跳舞。那么,我很佩服你的自我克制,但我发现自己没那个本事。我也不能披上浪漫主义和爱国主义的伪装,不管那样有多么得方便。已经有足够多愚蠢的爱国者了。他们把手里的每分钱都押在封锁线上,而等到这场战争结束时,他们就会变成叫花子。无论是为爱国主义的史册增光添彩还是在叫花子的名单上增加一个名字,他们都不需要我去凑数。让他们自己去拥有这些光环吧。那些是他们应得的——这一次我是非常诚恳的——嗯,还有,再过一两年,光环就是他们拥有的一切了。”
“居然暗示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我觉得你真是太龌龊了。你知道得非常清楚,英国和法国马上就会来帮助我们,而且——”
“哎呀,斯嘉丽!你保准看过报纸了!你真让我吃惊。千万别再这样干了。那会把女人的头脑弄糊涂的。供你参考一下,不到一个月以前,我还在英国。我告诉你,英国决不会帮助南部邦联。英国从来都不会把赌注押在失败者身上。那就是为什么她是英国的原因。还有,坐在王座上的那位胖胖的荷兰女人是一个敬畏上帝的人,而且她不赞成奴隶制。就算英国棉纺厂的工人由于无法得到我们的棉花而挨饿,英国它也决不会为奴隶制而战。至于法国,那个软弱的拿破仑模仿者正为在墨西哥建立法国区而忙得不亦乐乎,他才懒得管我们呢。事实上,他欢迎这场战争,因为这会牵制住我们,使我们不能赶走他在墨西哥的法国军队。……不,斯嘉丽,国外援助的想法只不过是报纸的发明,是为了维持南方的士气。南部邦联是注定要失败了。像一匹骆驼,它靠自己的驼峰在维持生命,可是就算最大的驼峰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我自己大概再跑六个月的封锁线。然后,我就不干了那以后,这事就太冒险了。我要把船卖给一个愚蠢的英国人,他觉得自己还能溜过封锁线。不过,不管怎样,那都不用我操心了。我已经赚了够多的钱,都存在英国的银行里,而且全是金币。没有一张这种不值钱的纸币。”
像往常他讲话时一样,他的话听起来是那么得有道理。其他人可能说他的言论是叛国。但是,在斯嘉丽看来,他,它们都符合常识,合乎情理。她知道这样想是完全错误的,她应该对他的话感到震惊和愤怒才是。实际上,她既不震惊也不愤怒,但是她可以装成那样。那会使她显得更加令人可敬和像一位淑女。
“我认为米德医生写的那些话都是对的,巴特勒船长。拯救你的唯一办法是把船卖掉之后你就去参军。你是一位西点军校人,而且——”
“你说话很像一个浸礼会牧师在做招兵演说。假如我不想拯救自己呢?为什么我要为了维护那个抛弃了我的制度而战斗呀?看着它彻底毁掉,我才高兴呢。”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制度。”她不高兴地说。
“没听说过?可你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分子啊,跟我过去一样。我敢打赌,像我过去一样,你现在一点儿也不喜欢它。那么,为什么我成了巴特勒家的不肖子呢?就为了一个原因,没有别的——我跟查尔斯顿合不来,也没法合得来。查尔斯顿就是南方,而且是加强版的。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了它是多么乏味的一个地方?有许多事情,一个人必须得做,因为人们一直都做。还有许多事情,完全无害的那些,基于同样的理由,一个人不能去做。还有许多事情,毫无意义的那些,让我感到烦透了。没有娶那位年轻的女士,你很可能已经听说过她了,仅仅是最后一根稻草罢了。为什么我要娶一个无趣的傻瓜,只因为一场意外事故使我没在天黑之前把她送回家吗?在我能够打得更准的情况下,为什么要让她那个目光凶暴的哥哥开枪打死我呢?当然啦,假如我是一个绅士,我就应该让他打死我,这样就可以抹去巴特勒家名誉上的污点了。可是——我喜欢活着!所以我就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很开心。……当我想起我的兄弟,生活在查尔斯顿的神圣牛群里,并且对他们毕恭毕敬;我记得他那个平庸乏味的老婆、他的圣塞西莉亚舞会,以及他那些没完没了的稻田——想到这些,我就知道了与那个制度决裂所得到的报偿是什么。斯嘉丽,我们南方的生活方式就像中世纪的封建制度一样陈旧过时。它居然持续了这么久真是一个奇迹。它早就应该消失,并且正在消失。而你还指望我去听从像米德医生这样的演说家的话,说我们的事业是公正而且神圣的?会在咚咚的战鼓声中变得那样激动,以至于我会抓起一杆火枪,冲到弗吉尼亚去,为罗伯特主人流血吗?你认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傻瓜呢?亲吻打我一顿的棍子可不是我的做事风格。我和南方现在是两不相欠了。南方曾经把我抛弃,让我饿死。我没有饿死,倒是从南方的濒死挣扎中捞到了足够的金钱来补偿我失去的长子继承权。”
“我觉得你这个人既不道德,又惟利是图,”斯嘉丽说,不过她的话只是顺口说说。他说的大部分话都从她的耳边溜走了,就像任何与她个人无关的谈话一样。不过,其中的一部分确实有些道理。上等人的生活中是有这么许多愚蠢的事情。比如,必须假装她的心已进入坟墓,而实际上并没有;那次义卖会上,当她跳舞时,大家多么震惊啊。再比如,每次她的言行与其他的年轻女人稍有不同,哪怕是一丁点儿,人们就会气得竖起了眉毛。但是,听到他攻击那个她自己也最厌恶的传统时,她还是感到刺耳。听到别人说出自己的心思时,人们总是礼貌地假装着并不惊慌的样子。她在这些人中生活得太久,怎能不受影响呢?
“惟利是图?不,我只是有远见罢了。尽管那很可能是惟利是图的一个近义词。至少,那些不如我有远见的人会这样说。任何一个在1861年有一千元现金的忠于南部邦联的人,都会像我这样干的。可是,惟利是图到足以利用他们的机遇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啊!举个例子吧,在萨姆特堡刚刚陷落、而封锁线还没有建成之时,我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进了几千包的棉花,并把它们运往英国。它们现在还存放在利物浦的仓库里。我从来都没有出售它们。我要囤着它们,一直到英国棉纺厂极需棉花并且愿意按我定的任何价格购买。要是卖到一元一磅,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等到大象上树做窝时,你就可以卖到一元一磅了!”
“我相信我会卖到这个价。棉花已经涨到七十二分一磅了。这场战争结束时,我就是一个富翁了,斯嘉丽,因为我有远见——对不起,是惟利是图。我以前曾经告诉过你,有两个时期是可以赚大钱的,一是在国家建立时期,一是在国家毁灭时期。建立时赚钱慢,崩溃时赚钱快。记住我的话吧。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们对你是有用的。”
“我的确非常感谢好的忠告,”斯嘉丽不无讽刺挖苦地说。“不过,我不需要你的忠告。你认为我爸是个叫花子吗?我需要的钱他都有呢,而且我还有查尔斯的财产。”
“在我的想像里,直到爬进死囚车的那一刻,法国贵族们也差不多一直是这样想的。”
斯嘉丽参加所有的社会活动时,雷特经常指出她穿的黑色丧服和那些场合是不协调的。他喜欢鲜艳的颜色。因此,斯嘉丽身上的丧服和那条从帽子一直拖到脚后跟的黑纱头巾使他感到既好笑又不舒服。但是,她坚持穿戴这些颜色单调的黑色丧服和面纱,因为她知道如果不再等几年就改穿它们的颜色,全城就会从窃窃私语变成公然非议了。何况,她该怎样向母亲解释呢?
雷特说得很直白,那条黑纱巾使她看起来像只乌鸦,而那身黑衣服则使她显老了十岁。听到这种不客气的说法,她立刻飞奔到镜子前面,看看自己是否真的看起来像二十八岁,而不是十八岁。
“我觉得你应当该更有自尊些,不要让自己看起来像梅里韦瑟太太,”他奚落道。“要有更好的品味,不要戴那个面纱来表现自己从来都没有感觉过的哀痛。我敢跟你打赌。我会在两个月内让你把这帽子和面纱从头上摘掉,并且戴上一顶巴黎的新款帽子。”
“真的哎。别说了,咱们别再谈论这事了,”斯嘉丽说,她很不高兴雷特老是提到查尔斯。雷特正准备动身到威尔明顿去,从那里再去一趟国外。他咧嘴笑着离开了。
几个星期后,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早晨,他手里拿着一只装扮精致的帽盒再次出现了。发现斯嘉丽一个人在家之后,他打开了帽盒。里面是一顶用薄绢包裹的帽子。这款新式帽子让她惊叫了起来:“啊呀,多可爱的东西啊!”她边说边伸手去拿帽子。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新的衣服,更别提用手去摸了,它看起来好像是她所见过的最可爱的帽子。它是用暗绿色的塔夫绸做成的,里面衬着淡绿色的波纹绸。系在下巴下的带子和她的手一样宽,而且它们也是淡绿色的。还有,这件精美作品的帽檐周围盘旋着漂亮的绿色鸵鸟羽毛。
“把它戴上,”雷特微笑着说。
她飞似的跑到房间另一头的镜子面前,扑通一下就把帽子戴到了头上。她往后推了推头发,露出了她的耳环,然后在下巴上系好了带子。
“我看起来怎么样?”她大声地喊道,一边给他来了一个单足旋转,同时甩了一下脑袋,帽子上的羽毛随之跳动了起来。不过,甚至在看到他赞赏的眼光之前,她就知道自己看起来很漂亮。她看起来非常俊俏迷人,那绿色的衬里更加凸显了她那双翡翠绿的、闪闪发光的眼睛。
“哎,雷特,这是谁的帽子?我想买。我愿意把手头的每一分钱都给你。”
“它就是你的呀,”他说。“还有谁能配得上这种绿色呀?你难道不觉得我把你这双眼睛的颜色牢记在心了吗?”
“你真的是专门为我选配的吗?”
“真的。盒子上写着法语的‘和平街’呢,如果你懂得一点法语的话,你就知道它的意思啦。”
她一点儿都不懂法语,她只是微笑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在这个时刻,对她来说,除了她两年以来头一次戴上这么漂亮的帽了并显得非常迷人之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有了这顶帽子,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可是接着,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你难道不喜欢它吗?”
“啊,这是一场梦,不过——唉,我恨自己不得不用黑纱罩住这可爱的绿色并把羽毛染成黑色。”
他立刻来到了她的身边,用灵巧的手指解开了她下巴底下的结带。转眼之间,那顶帽子已经回到了盒子里。
“你在干什么呀?你刚说过它是我的!”
“可我没要你把它改成一顶丧帽。我会找到另一位会欣赏我的选择的、绿眼睛的漂亮女士。”
“啊呀,你不能这样!要是没有它,我会死的!啊呀,求求你了,雷特,别这么小家子气!给我吧!”
“把它改成像你的其它帽子一样的丑八怪?那不行。”
她紧紧地抓着盒子不放。要把这个使她看起来如此年轻而妩媚的好东西给其他女孩子?啊呀,想都别想!有那么一刻,她想到了噼里和梅拉妮的惊恐模样,埃伦和她可能要说的话,她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可是,虚荣心还是胜过了恐惧。
“我不会改它的。我答应你。现在,把它给我吧。”
他把盒子给她,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在她又一次戴上帽子并精心地打扮着自己的时候,他注视着她。
“这要多少钱?”她突然问道,脸色沉了下来。“我现在只有五十元,不过下个月——”
“按照南部邦联的钱算,它价值两千元左右。”看到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咧嘴笑着说道。
“啊,天呢——好吧,假设我现在给你五十元,等以后我有了——”
“我不要钱,”他说。“这是一份礼物。”斯嘉丽惊讶地长大了嘴巴。在接受男人的礼物方面,界线可是划得非常严格而又仔细地。
“糖果和鲜花,亲爱的,”埃伦不止一次地说过,“或者一本诗集,或者一本相册,一小瓶花露水,只有这些,是女士可以从男士那里接受的礼物。千万,千万不要接受任何贵重礼物,哪怕是你的未婚夫送的。千万不要接受任何珠宝或穿戴的东西,甚至连手套或手绢也不行。只要你收了这样的礼物,男人们就会知道你不是个淑女,就会对你随便起来了。”
“啊,天呢,”斯嘉丽心想。她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又看了看雷特那张难以让人理解的脸。“我简直没法告诉他我不能接受它。它太可爱了。如果只是个小动作,我宁愿——我几乎宁愿让他放肆一下。”这时,对于这样的想法,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的脸红了。
“我要——我要给你那五十元——”
“如果你给,我会把它扔进阴沟里去。或者,为你的灵魂作作弥撒更好。我确信你的灵魂需要作几次弥撒。”
她不情愿地笑了笑。可是一看到镜子里那绿帽檐下的笑脸,她立刻做出了决定。
“你究竟想要对我怎么样呢?”
“我是在用好东西引诱你,磨掉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女孩子气的想法,然后你就会任我摆布了,”他说。“‘只能接受男士们的糖果和鲜花呀,亲爱的!’”他模仿着埃伦。她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是个狡诈而又黑心肠的坏蛋,雷特·巴特勒。你知道这顶帽子太漂亮了,谁能够拒绝它呀。”
就连称赞她的美貌的同时,他的两只眼睛还在嘲笑她。
“当然啦,你可以告诉噼里小姐,你给了我一块塔夫绸和绿丝绸的样品,并且画了张那顶帽子的图,而我为此向你强要了五十元。”
“不,我要说是一百元。她听了会告诉城里的每一个人,然后人人都会嫉妒我,并且议论我有多么得奢侈。不过,雷特,你不要再带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了。你真是太慷慨了,可我真的不能接受其他东西了。”
“真的?可是,只要我乐意,只要我看到那些能增加你魅力的东西,我还会继续带礼物来。我要给你带些暗绿色的波纹绸来做一件连衣裙,好配上这顶帽子。不过,我要警告你,我不是出于什么好意。我是在用帽子和镯子诱惑你,把你引进我的陷阱。请始终记住,我从来不无缘无故地做事,我也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傻事。我总要得到报酬的。”
他的黑眼睛搜寻者她的脸,然后落到了她的嘴唇上。斯嘉丽垂下眼睛,心里激动得不行。现在,他准备要放肆了,就像埃伦说的那样。他就要亲吻她,或者试图亲吻她了。可是她心慌意乱打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要是她拒绝呢,他就可能一把把帽子从她的头上扯下来,把它送给别的女孩子。另一方面,要是她默许他规规矩矩地在脸上轻轻地亲一下,他可能会带给她其它可爱的礼物来,希望再吻她一次。尽管其中的缘由只有老天知道,男人就是那么看重亲吻。如果一个女孩非常精明并且在第一次吻过之后就拒绝再吻,许多时候男人就彻底地爱上了一个女孩,并且会大出自己的洋相。要是让雷特·巴特勒爱上她并且自己承认,索要她的亲吻或者微笑,那才是够刺激呢。是的,她愿意让他吻一下。
可是他压根儿都没亲吻她的意思。她从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并挑逗似的低声说:
“这么说你总是要得到报酬的,是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那得等着瞧了。”
“好吧,要是你认为我会为了那顶帽子而嫁给你,我是不会的,”她挑衅地说。她同时卖弄风情地晃了晃头,让帽子上的羽毛抖动起来。
他嘴一动,露出了那小撮胡须下闪闪发光的白牙。
“女士,你高估自己了,我没想要娶你或任何其他女人。我不是想结婚的男人。”
“真的!”她叫了起来。这话着实吓了她一跳,她现在坚信他真要放肆胡来了。“我也根本没有想要吻你的意思。”
“那你干吗把嘴嘬成那么可笑的模样呀?”
“啊呀!”她向镜子里瞥了一眼、看到自己的红嘴唇真的做出了准备接吻的姿势时,不禁大喊了一声。“啊呀!”她气得大发脾气,连连顿脚,又嚷了一声,“你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了,就算再也见不到你,我也不在乎!”
“要是你真的这么想,你就会把那顶帽子踩碎。哎哟,看你激动的样子,真是太迷人了,不过你很可能清楚这一点。来,斯嘉丽,把帽子踩在脚下,让我看看你对我和我的礼物到底是怎么想的。”
“看你敢碰这顶帽子一下,”她一边说,一边抓住帽带往后退。他跟上去,笑嘻嘻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啊,斯嘉丽,你是如此年轻,把我的心都揪痛了,”他说。“我正要吻你,像你期盼的那样。”他很自然地俯下身来在她的脸颊上用自己的胡须轻擦了一下。“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必须打我一个耳光来维持你的体面呀?”
她撅着嘴,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看到那深不可测的黑珠,忽然觉得非常好笑,忍不住噗哧一声了起来。他太会捉弄人,又太会让人上火了!要是他不想跟她结婚,甚至不想吻她,那他想要什么呢?要是他没有爱上她,那为什么那么频繁地造访还送她礼物呢?
“那就好多了,”他说。“斯嘉丽,我会把你带坏的。要是有理智的话,你就会让我滚蛋——如果你能办得到的话。我这人可是很难缠的。不过,我对你只有坏处。”
“是吗?”
“难道你看不出来?自从我在义卖会上遇到你之后,你的经历就一直是令人震惊的,而其中大部分都应归咎于我。谁唆使你去跳舞?谁强迫你承认你认为我们的光辉事业既不光辉也不神圣?谁怂恿你承认你认为那些为高调的信条而牺牲的人都是傻瓜?谁帮助你给了那群老太太大量的八卦资源?谁正在劝说你提前几年过早地脱掉丧服?最后,谁引诱你接受了一件任何女士接受了该礼物之后就无法继续做淑女的礼物呢?”
“你高看自己了,巴特勒船长。我没有干过任何如此可耻丢脸的事情。不管怎么样,你刚才提到的我干的那些事情都没有你的帮助。”
“我表示怀疑这一点,”他说。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平静而且严肃起来。“要不是那些事情,你应该仍然是那个心碎的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而且因为对伤病员所做的那些好事而出名。可是最终呢,然而——”
可是她没有听他说话,因为她又在对着镜子得意地端详自己,心里盘算着今天下午就戴着这顶帽子到医院去,同时带些鲜花送给那些正在康复的军官。
雷特最后几句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她连想到没想。她没有看出来,雷特已经为她撬开了她那寡妇生活的牢门,让她获得了自由,使她,在作为美人之花的日子早已成为往事之后,又能像女王一样凌驾在那些未婚的姑娘之上。她也没有看出来,在他的影响下,她已经远远背离了埃伦的教诲。变化发生得是那么得缓慢,从蔑视一种微不足道的习俗到蔑视另一种习俗,这中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它们和雷特更是没有任何联系了。她没有意识到,在他的怂恿下,她才漠视了许多她母亲关于礼节的最严格训诫,忘记了作为一个淑女的难以做到的那些教训。
她只看到那帽子是她曾经有过的最漂亮的一顶,而且它没有花她一分钱,那肯定是因为雷特爱上她了,不管他承认与否。她当然打算想出一个办法来迫使他承认这一点。
第二天,斯嘉丽站在镜子前面,手里拿着一把梳子,嘴里含满了发夹。她正在尝试做一种新的发型。这种发型是梅贝尔最近到里士满探望丈夫时学到的,说是眼下首都最盛行的发型。这种发型名叫“老猫,老鼠和耗子”,做起来非常麻烦。要把头发从中间分开,然后在每一边又分成逐渐减少的三绺,离中分线最近的而且是最大的那一绺就是“老猫”。“老猫”和“老鼠”很容易就做好了,可“耗子”总是从她的发夹中溜出来,这让她感到十分恼火。然而,她铁了心要把它弄好,因为雷特要来吃晚饭呢。他总是非常注意服装或发型的任何变化,并且喜欢评头论足。
她正在跟自己那浓密而又顽固的头发较劲、额头上渗出了许多汗珠时,忽然听到楼下大厅里传来了轻快的跑步声。她便知道梅拉妮从医院回来了。听到梅拉妮两步并作一步地飞快跑上楼来,她停了下来,拿着发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因为梅拉妮走路时总是像个贵夫人那样端庄稳重。她走到门口,猛地一下把门打开,梅拉妮随即跑了进来。她满脸通红而且惊恐不安,看起来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她满脸是泪,帽子挂在脖子上,她的撑裙箍猛烈地晃动着。她手里紧紧抓着个什么东西,一股廉价香水的刺鼻气味也跟着她进了房间。
“啊呀,斯嘉丽!”她一边哭喊着,一边关上门,接着瘫坐在床上。“姑妈回家了没有?还没有?哎呀,感谢上帝!斯嘉丽,我差愧得要死了!我差点晕过去。斯嘉丽,彼得大叔发狠说要告诉噼里姑妈呢!”
“告诉什么呀?”
“说我跟那个女人讲话——那个小姐——那个夫人——”梅拉妮用手绢使劲给自己那张火热的脸扇着风。“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叫贝尔·沃特林的那个!”
“哎哟,梅拉妮!”斯嘉丽嚷了起来。她震惊得只会眼睁睁地瞪着梅拉妮。
贝尔·沃特林就是她第一天到亚特兰大时在街上看到的那个红头发女人。现在,她可能是城里最声名狼藉的女人了。许多妓女跟随着士兵涌进了亚特兰大。但是因为火焰般的红头发和她穿的那身俗丽而又过分时髦的衣裳,贝尔在她们之中最引人注目。人们很少在桃树街上或附近的高尚社区里看到她。但是,只要她一出现,那些有身份的妇女就会急忙穿过街道,使自己远离她的身边。可是,梅拉妮刚才和她说过话了。难怪彼得大叔暴跳如雷呢。
“要是噼里姑妈发现了这事,我就死定了!你知道她会到处嚷嚷并且告诉城里的每个人,那样我就丢死人了,”梅拉妮抽抽搭搭地说。“可这不是我的错。我——我又不能从她面前跑开呀。那样太不礼貌了。斯嘉丽,我——我真替她难过呢。你是否觉得我那样想太不应该了?”
不过,斯嘉丽并不关心这件事的道德问题。像大多数天真的和有教养的年轻女人一样,她对妓女怀着有着非常强烈的好奇心。
“她想要干什么?她讲话怎么样?”
“唔,她的语法很蹩脚。不过我看得出来,她极力想说得文雅些,可怜的人儿!我从医院里出来,发现彼得大叔和马车没有在门口等我,于是我就想走回家了。我经过埃默森家的大院时,她正躲藏在树篱的后面呢!啊呀,谢天谢地,埃默生一家都在梅肯。她说,‘等一下,威尔克斯太太,请跟我说一会儿话。’我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知道我应该尽快地跑开,可是——哎,斯嘉丽,她看起来那么难过并且——是的,在恳求我。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黑帽子,也没有涂脂抹粉。要不是那头红头发,她看起来真的挺体面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说,‘我知道我不该和您说话。可是,我想和那只老孔雀,埃尔辛太太,说话时,她竟然把我从医院里撵了出来!’”
“她真的管她叫母孔雀吗?”斯嘉丽被逗乐了,笑呵呵地问道。
“啊呀,别笑啦。这事可不好笑。看起来这位小姐——这个女人,想要替医院做点什么——你能想像这事吗?她提出要每天上午来做护理工作!当然啦,埃尔辛太太肯定是被这个想法吓死了,她命令她离开医院。接着,她说,‘我也想做点什么呢。难道我不是南部邦联人,和你们一样?’就这样,斯嘉丽,我被她想要帮助的态度感动了。你知道,如果她想要帮助我们的事业,她就不可能坏得一无是处。你觉得我有那样的感觉也很坏吗?”
“看在老天的份上,梅拉妮,谁管你坏不坏呢?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一直在观察经过那里到医院去的女士。她觉得我有——一张——一张善良的面孔,于是她就拦住了我。她有一些钱并且她要我收下,让我用在医院上。她不让我告诉任何人钱是从哪里来的。她说埃尔辛太太一定要她说明那是什么样的钱才同意使用。那是什么样的钱啊!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会晕倒呢!我感到心烦意乱,急于要离开她,我只好说:‘唔,是的,真的,你真是太好了’,或者其它的傻话。她却笑了笑并且说:‘你真是个好基督徒,’并把这条脏兮兮的手帕塞到了我手里。啊唷,你闻闻这香水味?”
梅拉妮拿出了一条男人的手帕来,脏不拉叽的还带着强烈的香水味,里面包着一些硬币。
“她正在说‘谢谢你’和以后每星期都给我带些钱之类的话,就在那个时候,彼得大叔赶着车过来,看到我了!”说到这里,梅拉妮又痛哭流涕,一头趴在了枕头上。“当他看清楚是谁跟我在一起时,他——斯嘉丽,他就吼起我来了!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吼过我呢。他还说,‘你现在就给俺上车吧!’我当然就上车了,可他一路上都没完没了地骂我,也不让我解释一句,还说他要去告诉噼里姑妈。斯嘉丽,你一定要下楼去,求求他别告诉姑妈,好吗?很可能他会听你的。如果姑妈知道哪怕我只是看过那个女人的脸,她都会给活活气死呀!你去不?”
“行,我去。不过,咱们先瞧瞧里面有多少钱。感觉挺沉的。”
她解开手帕,一大把金币滚出来,散落在床上。
“斯嘉丽,这里有五十元呢!而且是金币!”梅拉妮数着那些亮晶晶的硬币时叫道,她吓坏了。“告诉我,你认为好不好在小伙子们身上使用这种——嗯,这种钱——呃——这样赚来的钱呢?难道你不认为或许上帝会理解她想要出把力,所以就不管钱是否肮脏了呢?一想到医院需要那么多的东西时,我就——”
但是,斯嘉丽并没有听她说话。她正在看着那块肮脏的手帕,心里充满了羞辱和愤怒。手帕的角上有个字母组合图案,其中包含了三个首字母“rkb”。在她的顶层抽屉里也有一块像这样的手帕,那是雷特·巴特勒昨天借给她来包那束他们采折的野花的。她本来计划好今晚他来吃饭时还给他。
这样看来,雷特在同沃特林那个贱女人交往并且给她钱了。这就是那笔给医院的捐款的来头了。闯封锁线捞到的金币。想想吧,在和那个贱女人厮混过之后,雷特居然还敢厚着脸皮正眼看一位体面的女人。想想吧,她居然相信他已经爱上她了。这件事证明他不可能爱上她。
对她来说,坏女人以及与她们有牵扯的一切都是神秘而又令人反感的。她知道,男人都是带着那种正经女人不齿的目的去光顾这些女人——或者,就算她们要提,她们也是用悄悄话,拐弯抹角或者委婉的说法。她总是在想,只有那些下流粗俗的男人才会去拜访这些女人。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正经男人——也就是说,她在体面人家遇见并一起跳过舞的那些男人——也可能做这样的事情。这件事为她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思想天地,一个令人十分恐怖的天地。或许所有的男人都这么干呢!他们强迫自己的妻子忍受如此粗野的行为就够坏的了,可他们还要去找下贱的女人并为做这种事情付钱给她们!啊呀,男人都太坏了。雷特·巴特勒是他们之中最下流的!
她要拿起这条手帕,摔到他的脸上,然后指着门口叫他滚出去,从此再也不和他说话了。但是不行,她当然不能那样做。她永远永远都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意识到有那样一个坏女人存在,更不用说他去看过她们了。一个上等女人从来都不会那样做的。
“啊呀,”她怒不可遏地想。“要是我自己不是个淑女,我还有什么话不能对这个流氓说呢!”
于是,她把那块手帕在手里揉成一团,然后下楼到厨房里去找彼得大叔。从火炉旁经过时,她把手帕丢进了火里,带着一肚子憋屈看着它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