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十章
第二天早晨,吃蛋奶脆饼时,噼里啪啦姑妈泪眼汪汪,梅拉妮一言不发,斯嘉丽则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就算她们说我,我也不在乎。我敢打赌,我给医院挣的钱比那里的任何一个女孩都多——比我们卖的所有那些旧玩意儿的收入都要多。”
“天呢,钱有那么要紧吗?”噼里啪啦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绞着双手说道。“我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怜的查利死了还不到一年。……那个可恶的巴特勒船长让你那么抛头露面,而他又是个坏透了的、坏透了的家伙,斯嘉丽。怀廷太太的堂姐,科尔曼太太,她的丈夫刚从查尔斯顿来,跟我说了他的事情。他是一个好人家的败类——啊呀,巴特勒家怎么会出了像他这样的一个不肖子孙!他在查尔斯顿不招人待见,有行为最放荡不羁的名声。有一件事牵涉到一个女孩子——那件事糟糕得连科尔曼太太都不清楚是咋回事呢——”
“啊,我不相信他有那么差劲,”梅丽轻轻地说。“他看起来完全是一副绅士的派头。而且你想想,他多么勇敢,穿过封锁线——”
“他并不勇敢,”斯嘉丽一边不近情理地说着,一边把半缸糖浆倒在了蛋奶脆饼上。“他那样干就是为了赚钱。他这么对我说的。他根本不关心南部邦联的事情,他还说我们会被打败呢。但是,他舞跳得很棒。”
听她说话的人都呆在那里,无话可说了。
“我受够了老在家里坐着着,也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了。要是他们都议论我昨晚的事情,那么我的名声就已经完了,他们再说其它的事情也就无所谓了。”
她没有意识到这正是雷特·巴特勒的看法。这个看法来得真是时候,并且非常符合她现在的想法。
“啊呀!如果你妈妈听到,她会怎么说呢?她又会怎么看我呢?”
一想到听到自己女儿的不体面行为时、埃伦那惊恐万状的样子,斯嘉丽便感到一股冰冷的愧疚涌上心头。但是,一想到亚特兰大和塔拉之间有二十五英里,她又鼓起了勇气。噼里小姐肯定不会告诉埃伦。因为那会使作为伴护人的她处于一个非常糟糕的境地。只要噼里不饶舌,她就是安全的。
“我想——”噼里说,“对了,我想我最好给亨利写封信去谈谈这件事——尽管我痛恨这么做——可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人,让他去责备一番巴特勒船长——啊呀,天呢,要是查利还活着该有多好啊——你可千万别再搭理那个男人了,斯嘉丽。”
梅拉妮一直都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搁在大腿上,她盘子里的蛋奶脆饼已经凉了。她站起身。走到斯嘉丽的后边,用两只胳膊搂着她的脖子。
“亲爱的,”她说,“别难过啦。我理解,你昨晚做了一件勇敢的事,那可帮了医院一个大忙。如果有人敢说你半个不字,我来对付他们。……噼里姑妈,您别哭了。哪儿都不能去,斯嘉丽已经够苦的了。她还只是个孩子呢。”她的手指抚弄着斯嘉丽的黑发。“要是我们偶尔出去参加一些社交活动,或许我们大家都会好过些。可能我们都太自私了,总是伤心地呆在家里。战争时期不像其它时期。每当我想到城里的那些士兵,他们远离家乡,晚上也没什么朋友好去拜访——还有医院里的那些伤兵,他们已经康复到可以下床,但还不能回到部队里去——唉,我们过去有点自私了。我们应该马上接收三个正在康复的伤员到家里来,像其他人做的那样。还有,每个星期天晚上请一些士兵来家里共进晚餐。好啦,斯嘉丽,别发愁了。明白了之后,人们就不会说三道四了。我们都知道你是爱查利的。”
斯嘉丽本来就没发愁,她倒是觉得梅拉妮抚弄她的头发的双手比较烦人。她真想把头猛地一甩,然后说:“哎呀,全是胡说八道!”因为她心里还暖暖得记得,昨晚那些自卫队队员、民兵和住院的伤兵们曾经怎样得急着要同她跳舞。世界上的所有人之中,她只是不要梅拉妮来做她的保护者。她能保护自己,谢谢你了。如果那些不怀好意的老婆子硬要鬼喊鬼叫——那么,离了她们,她也会照样能活得很好。世界上有那么多帅气的军官,她才没心思去烦那些老婆子的闲言碎语呢。
在梅拉妮的安慰下,噼里啪啦正在轻轻地擦着眼睛。这时,普丽丝拿着一大封信进来了。
“给你的,梅拉妮小姐。一个小黑鬼带来的。”
“我的?”梅丽一边诧异地说着,一边撕开了信封。
斯嘉丽正在大口地吃着她的蛋奶脆饼,所以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听到梅拉妮突然眼泪夺眶而出,她才抬起头来,看到噼里啪啦姑妈正把一只手放到胸口上。
“阿什利死啦!”噼里啪啦尖叫一声,头往后一仰,两只胳膊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啊,我的上帝!”斯嘉丽也大叫了一声,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凉透了。
“不是!不是!”梅拉妮喊道。“快点!拿她的嗅盐来,斯嘉丽!闻吧,闻吧,亲爱的,感觉好些了吗?使劲吸。不是,不是阿什利。真抱歉,我吓着你们了。我之所以哭是因为太高兴了,”她忽然松开了那只紧紧攥着的手,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嘴唇上亲吻。“我真是太高兴了,”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斯嘉丽飞快地瞥了一眼,看到那是一个粗大的金戒指。
“读吧,”梅拉妮一边说,一边指着地板上的信。“啊,他是多么可爱、多么善良啊!”
莫名其妙的斯嘉丽捡起了那张信笺,只见上面用粗黑的笔迹写道:“南部邦联也许需要男士们的生命鲜血,但还没有索要女士们的心脏的血液。亲爱的夫人,请接受这个我对你的勇气表示敬意的标志。我请你不要认为自己的牺牲没有发挥作用,因为这枚戒指是用十倍于它的价值赎回来的。雷特·巴特勒船长。”
梅拉妮把戒指套在手指上,无限爱怜地看着它。
“我告诉过你他是位绅士,难道不是吗?”她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看着噼里啪啦。她灿烂的微笑从她脸上的泪珠里透了出来。“只有一位有教养的、考虑周全的绅士才会知道当时我有多么得伤心——作为戒指的替代物,我会把自己的金链子送过去。噼里啪啦姑妈,请你务必给他写个条子,请他星期天来吃晚饭,好让我当面谢谢他。”
在激动兴奋之中,其他人好像都没有想到巴特勒船长没有把斯嘉丽的戒指也退回来。可是斯嘉丽想到了,她有些气恼。她知道那肯定不是由于巴特勒船长的修养促使他做出了这样的义举。那是因为他想要被请到噼里啪啦的家里,而且准确无误地知道怎样才能获得邀请。
“听说了你最近的表现,我深感不安,”埃伦的来信中这样写道。斯嘉丽一边坐在桌前读信,一边皱起了眉头。真是坏事传千里啊。在查尔斯顿和萨瓦纳时,斯嘉丽就经常听说亚特兰大人比南方任何其他地方的人都更喜欢八卦和掺和别人的事情。现在她终于相信了。义卖会是星期一晚上举行的,今天才星期四。是哪个老婆子自告奋勇地写信给埃伦呢?有那么一阵子,她怀疑噼里啪啦,但是随即打消了这种想法。由于害怕因为斯嘉丽的孟浪举止而受到指责,可怜的噼里啪啦,穿着她那双三码[相当于中国的36码。]的小鞋,一直都在瑟瑟发抖。她最不可能把自己作为伴护人的失职行为告诉埃伦。很有可能是梅里韦瑟太太。
“你居然如此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教养,真让我感到难以置信。对于服丧期间你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的这一不当行为,考虑到你热心帮助医院的初衷,我就不予追究了。但是你竟然去跳舞,而且是同巴特勒船长这样的人!我已经耳闻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谁没有呢?)。就在上周,保利娜还写信来,说他名声很糟糕,连在查尔斯顿的他自己家人都不待见他,当然只有他那位伤透了心的母亲例外。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会利用你的青春貌美和年幼无知,让你出风头,公开地使你和你的家庭蒙羞。噼里啪啦小姐怎么能这样玩忽职守、没有看住你呢?”
斯嘉丽看了看桌子对面的姑妈。老太太已经认出了埃伦的笔迹,她那张肥厚的小嘴因为害怕而嘟在了一起,就像个害怕责骂、想用眼泪来逃避它的小孩子似的。
“一想起你这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教养,我就伤心欲绝。我已经打算立刻把你叫回家来,不过这件事留给你父亲依情处置。他星期五会到亚特兰大和巴特勒船长交涉,并把你接回家来。我担心,尽管我再三恳请,他还是会对你严加训斥。我希望并祈求只是因为年幼无知和考虑不周才导致了你这样的孟浪行为。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为我们的事业服务了。我也希望自己的女儿都与我有同样的想法,可是辱没——”
信中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话语,可是斯嘉丽读不下去了。这辈子第一次,她完全给吓坏了。她现在没有了那种不计后果和公然反抗的感觉。就像十岁时在餐桌旁向埃伦摔了一块涂满黄油的饼干那样,她觉得自己真是年幼无知和问心有愧。想到她那慈祥的母亲如此严厉地责备她,而且她的父亲还要到城里来跟巴特勒船长好好谈谈,她渐渐地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杰拉尔德肯定会声色俱厉。这一次她终于知道,自己不能坐在他的膝盖上、通过甜言蜜语和撒娇来赖掉惩罚了。
“不是——不是坏消息吧?”噼里啪啦颤颤兢兢地问道。
“爸爸明天就到了。他会像鸭子抓大甲虫那样朝我扑过我的,”斯嘉丽忧心忡忡地回答道。
“普丽丝,把我的嗅盐拿来,”噼里啪啦一边声音颤抖地说,一边把椅子往后一推,丢下才刚吃了一半的饭不管了。“我——我觉得头晕。”
“它们在你的裙兜里,”普丽丝说。她一直在斯嘉丽的背后跳来跳去,欣赏着这夸张的、戏剧性的一幕。只要不发在她那长满卷发的头上,杰拉尔德先生发脾气的时候总是非常好看的。噼里从裙子里摸索出了她的小药瓶,并且赶快送到了鼻子前面。
“你们大家都得守着我,一分钟也不要丢下我和他单独在一起,”斯嘉丽哭喊着说。“他那么喜欢你们两个人,只要你们在场,他就不能责骂我了。”
“我可不行,”噼里啪啦无力地说道。她站起身,“我——我觉得不舒服,我得躺下休息。明天我要躺一整天。你们一定要向他转达我的歉意。”
“胆小鬼!”斯嘉丽一边心里想着,一边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尽管一想到要面对暴跳如雷的奥哈拉先生时吓得脸发白,梅拉妮还是鼓足了勇气来保护斯嘉丽。“我会——我会帮你解释你是怎样为医院做的那一切。相信他会理解的。”
“不,他不会,”斯嘉丽说。“啊,如果硬叫我这么丢脸地回塔拉去,我就死给他看,像母亲警告过的那样!”
“啊呀,你不能回家,”噼里啪啦一边大声说,一边又哭了起来。“要是你回去,我就只好——是的,只好请亨利来和我们同住。可是,你知道,我就是不能跟他住在一起。我跟梅拉妮两个人在家,一到了晚上就紧张得要命。因为城里有那么多的陌生男人。你是那么勇敢,家里没有一个男子汉我也不怕了!”
“哎呀,他不能把你带回塔拉!”梅拉妮说,看起来她很快也要哭了。“现在这里才是你的家。要是没有你,我们该怎么办呢?”
“要是知道我对你的真实看法,你就巴不得我不在身边了,”斯嘉丽郁闷地想着。她真希望,除了梅拉妮之外,还有其他人能够帮她挡住父亲的震怒。由一个你如此不喜欢的人来保护你,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或许我们应当取消对巴特勒船长的邀请——”噼里首先说。
“哎呀,我们不能那么做!那真是无礼之极!”梅拉妮忧心忡忡地嚷道。
“扶我到床上去吧。我眼看要犯病了,”噼里啪啦哼哼唧唧地说。“哎呀,斯嘉丽,你怎么能让我受这个罪呢?”
第二天下午,杰拉尔德到达时,噼里啪啦已经病倒在床上了。她从紧闭的卧室里传出了许多次道歉的口信,并吩咐让那两个惊魂未定的女孩来主持晚餐。尽管吻了斯嘉丽,并赞许地捏了捏梅拉妮的脸颊,并称她是“亲戚梅丽”,杰拉尔德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斯嘉丽宁愿他冲着自己大喊大叫并痛骂一顿。梅拉妮信守诺言,像个影子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斯嘉丽。杰拉尔德是那么讲究的一位绅士,不便在她面前责骂自己的女儿。斯嘉丽不得不承认,梅拉妮事情做得非常漂亮,表现得好像她压根儿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似的。晚饭一端上桌,她就成功地让他忙着说起话来。
“我很想知道县里的事情,”她笑容满面地对他说。“英蒂雅和霍妮都是很糟糕的通信者。不过,我知道您了解发生在那里的一切事情。请给我们讲讲乔·方丹的婚礼吧。”
杰拉尔德被捧得高兴了起来。他说那次婚礼不怎么热闹。“不像你们几位姑娘办的那样,”因为乔只有短短几天的休假。芒罗家的小女儿萨莉看起来非常美。不,他记不起来她穿的什么衣服了,但是他的确听说她连件“二朝”服都没有!
“她真的没有吗?”她们俩一起愤慨地叫了起来。
“真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来得及过一个‘二朝’,”杰拉尔德一边解释,一边大笑了起来,都没有来得及想一下这种话不适合说给女人听。听到他的笑声,斯嘉丽的精神振奋了起来,她很庆幸梅拉妮有这样的本领。
“乔第二天就回弗吉尼亚了,”杰拉尔德急忙补充说。“婚礼结束之后,她们也没有到处走亲访友和参加舞会。塔尔顿家的双胞胎现在在家呢。”
“我们听说了。他们康复了吗?”
“他们的伤势不重。斯图尔特伤在膝盖上,一颗米尼式子弹打穿了布伦特的肩膀。你们也听说了吧?他们的名字都上了表彰英勇事迹的快报。”
“不是吧!快给我们讲讲!”
“冒失鬼——他们两个都是。我相信他们身上一定有爱尔兰人的血统,”杰拉尔德自鸣得意地说。“我忘了他们做过的事情,不过布伦特现在是中尉了。”
听到他们的英雄事迹,斯嘉丽感到很高兴,好像自己也有份似的。一个男人只要曾经做过她的男朋友,她就永远相信他是属于她的,他所做的一切好事都有助于提高她的身价。
“还有个消息,我相信你们两人都想听,”杰拉尔德说。“他们说斯图又到‘十二橡树’去求婚了。”
“霍妮还是英蒂雅?”梅拉妮兴奋地问道,而斯嘉丽几乎是愤怒地瞪起了眼睛。
“啊,是英蒂雅小姐,这还用说嘛。在我的这个小妞儿冲他抛媚眼之前,她不是一直都稳稳地抓着他吗?”
“噢,”梅丽说。杰拉尔德的口无遮拦让她觉得有些窘迫。
“还不只那个呢。小布伦特又喜欢到塔拉转悠啦!就是现在!”
斯嘉丽说不出话来。她的男朋友的背叛行为差不多是对她的羞辱。特别是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她告诉他们她就要嫁给查尔斯时,双胞胎表现得是那么得疯狂。斯图尔特甚至威胁要枪杀查尔斯,或斯嘉丽,或者他自己,或者全部三个人。那次闹得可真够惊心动魄的。
“是休伦?”梅丽一边问,一边脸上流露出愉快的笑容。“不过我觉得肯尼迪先生——”
“啊,他?”杰拉尔德说。“弗兰克·肯尼迪还是那样凡事都小心翼翼的,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要是他再不说清楚,我就要问问他的真实意图了。不是休伦。布伦特在打我那小女儿的主意。”
“卡琳?”
“她还只是个孩子呢!”斯嘉丽尖声说道,她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她比你结婚的时候只小了一岁多点而已,小姐,”杰拉尔德反唇相讥。“你是在嫉妒你的老情人看上自己的妹妹吗?”
梅拉妮脸红了。她很不习惯这种直言不讳,于是示意彼得把红薯馅饼端进来。她在心里发疯般地寻找着其它话题,最好是既不太牵涉到个人隐私,又能够使奥哈拉先生不要提及他此行的目的。她什么也想不出来。不过,一旦打开话匣子,杰拉尔德就不需要话题,只要有听众就行了。他絮絮叨叨地谈到每月都在提高需求的军需部门的偷窃行为;杰斐逊·戴维斯的奸滑和愚蠢;以及那些被北方佬以重金招募到军队里的爱尔兰人的流氓行为;等等。
酒摆到桌上之后,两位姑娘准备起身走开。这时,杰拉尔德皱着眉头严厉地看了他的女儿一眼,命令她单独留下来陪他几分钟。斯嘉丽绝望地看了看梅丽。梅丽无助地绞着手里的手绢,然后走了出去。她轻轻地拉上了推拉门。
“好啊,小姑娘!”杰拉尔德一边大声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波尔图葡萄酒。“表现得真不赖啊!才当了几天寡妇,现在就想再找一个丈夫啦?”
“别这么大声,爸,仆人们——”
“他们早就知道了,不用说,而且每个人都知道咱们的丑事了。你那可怜的妈妈给气得病倒了,而我也抬不起头来。多丢人现眼啊!不,小妮子,这次你别想用眼泪来糊弄我了,”他急忙地说下去,声音中透着一丝惊恐,因为看见斯嘉丽的眼皮已经开始忽闪,嘴也撇了起来。“我了解你。在为丈夫守灵的时候,你都会跟别人调情的。别哭了。好啦,我今晚不多说了,因为我要去见见这位英俊的巴特勒船长,他把我女儿的名声看得如此儿戏。但是到了早晨——好啦,你别哭了。这对你毫无帮助,毫无帮助。我铁了心了,你明天就我回塔拉去,免得你再给我们大家丢脸。别哭了,乖女儿。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这不是很漂亮的礼物吗?看呀,瞧呀!你怎么能给我添这么多麻烦呢,叫我这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人大老远得跑到这里来?别哭了!”
梅拉妮和噼里啪啦已经睡下去好几个小时了。可斯嘉丽仍然醒着躺在闷热的黑暗中,她那颗憋在胸腔里的心沉重而又害怕。生活才刚刚重新开始,她却要离亚特兰大,去回家和面对母亲!她宁死也不愿意这样去见母亲。她真希望自己此时此刻已经死了,那时大家都会后悔自己太过狠心了吧。她枕着火热的枕头,一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忽然,有个声音从寂静的大街上远远传来。尽管模糊不清,但那是一个奇怪得熟悉的声音。她溜下床,走到窗口。在一片繁星密布的幽暗天空下,两旁树木交拱的街道显得柔和而又黑漆漆的。声音越来越近,其中有车轮声、哒哒的马蹄声和人的说话声。她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因为她听到了一个带着浓重的爱尔兰口音和威士忌酒的醉腔在高声唱着《矮背马车上的木钉》。她明白了。尽管这不是琼斯博罗的开庭日,但杰拉尔德回家的状态却没啥不同。
她看见一辆轻便马车在大门前停了下来,模糊不清的人影下了车。有人和他在一起呢。两个人影在门前停了下来。接着她听到门闩一响,和明显的杰拉尔德的声音。
“现在,我来给你唱《罗伯特·埃米特的挽歌》。这是一首你应该熟悉的歌,小伙子。我来教你吧。”
“我很想学呢,”他的同伴回答说,他那拖得长长的话音里含着压抑的笑声。“不过,现在不行,奥哈拉先生。”
“啊呀,天呢,这是那个可恶的巴特勒呀!”斯嘉丽心里想道。她起初有些恼火。但随即又高兴起来。至少他们没有枪杀了对方。在这个时刻和在这种情况下一道回家,他们一定聊得很投缘吧。
“我要唱,你就得听。要不然我就毙了你,因为你是个奥兰治分子。”
“不是奥兰治分子——我是查尔斯顿人。”
“那也好不到哪里去。比那更糟糕。我有两个小姨子就在查尔斯顿,我很清楚。”
“难道他想告诉所有的邻居吗?”斯嘉丽一边惊恐万分地想,一边伸手找自己的便袍。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她不能深更半夜地在这个钟点下楼,把父亲从大街上拖进来啊!
倚在大门上的杰拉尔德啥话都没说便把头往后一昂,用低沉的声音唱起了《挽歌》。斯嘉丽把两只胳膊肘搁在窗台上听着,不情愿地笑了笑。如果她父亲能够找得着调,这应该是一首美妙动听的歌。这也是她喜欢的歌曲之一。有那么一会儿,她还跟着优美的曲调哼了起来。那歌词是这样开头的:
“她远离年轻英雄的长眠之地,
围着她的情人发出阵阵叹息。“
歌声还在继续。她听见噼里啪啦和梅拉妮的房间里有翻身的声音。可怜的人,她们肯定都被打扰了。她们不习惯像杰拉尔德这样的血性汉子。歌唱完了,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沿着过道走过来,然后上了台阶。接着传来小心谨慎的叩门声。
“我想我必须下楼了,”斯嘉丽想。“毕竟他是我的父亲,而可怜的噼里是死也不会去的。”还有,她不想让仆人们看到杰拉尔德现在的这副模样。要是彼得想去扶他上床,他可能会乱发脾气。波克是唯一知道怎样应付他的人。
她裹了裹便袍,把脖子围得紧紧的。然后,她点起床头的蜡烛,急急忙忙地走下黑暗的楼梯,来到了前厅。她把蜡烛放在烛台上,然后开了门。在摇曳的烛光下,她看到雷特·巴特勒衣着整齐地搀扶着她那位身材矮小、体格健壮的父亲。那首《挽歌》显然已成了杰拉尔德的天鹅之歌,因为他已经老老实实地挂在他的同伴的胳膊上了。他的帽子不见了,那头波浪式的长发乱成了一堆白色的马鬃,领结歪到了一只耳朵的下面,衬衫的胸口上还有酒渍。
“是你父亲吧,我相信?”巴特勒船长说。他那黝黑的脸膛上两只眼睛显得很好笑。他一眼便看遍了她那随意的着装,好像看穿了她的便袍似的。
“带他进来吧,”她毫不客气地说。她对自己的穿着感到害羞,又对杰拉尔德把她置身于可以让这个家伙嘲笑自己的境地而感到愤怒。
巴特勒推着杰拉尔德往前挪动。“我帮你把他送到楼上去好吗?你弄不动他。他沉得很。”
听到他胆大包天的提议,她惊恐得张大了嘴巴。如果巴特勒船长上楼去了,想想此刻畏缩在床上的噼里啪啦和梅拉妮会怎么看吧!
“上帝的亲娘哎,不用了!就放这里吧,放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吧。”
“殉夫自焚,你刚才说的?”
“你说话文明一点,我就感激不尽了。这里。现在把他放下吧。”
“要不要帮他脱掉靴子?”
“不要。他以前就穿着靴子睡过。”
她说走了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他一边把杰拉尔德的两条腿交叉起来,一边轻轻地笑了。
“现在赶紧走吧。”
他从客厅来到了黑暗的大厅,捡起了那顶落在门槛上的帽子。
“星期天来吃晚饭时再见吧,”他边说边走了出去,并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
五点半钟,在仆人们还没有从后院进来做早餐之前,斯嘉丽就起床了。她悄悄地走下台阶,溜进了静悄悄的楼下客厅。杰拉尔德已经醒了。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圆圆的脑袋,好像要用手掌捏碎它似的。她进去时,他偷偷地抬头看了看她。眼睛稍微动一下都让他感到疼痛难忍,他哼哼着。
“多么糟糕的一天啊!”
“你干可真漂亮,爸,”她满腔愤怒地低声说。“那么晚回家,还唱歌吵醒了所有的邻居。”
“我唱歌啦?”
“唱啦!你的《挽歌》声到处回荡呢!”
“可我一点儿都不记得呀。”
“邻居们到死都会记得这件事。噼里啪啦小姐和梅拉妮也会记得的。”
“真倒霉,”杰拉尔德哼哼着。他动了动长着厚厚舌苔的舌头,舔了一圈焦干的嘴唇。“玩儿起来之后,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玩儿?”
“巴特勒那小子吹牛说他是玩扑克的高手,没人——”
“你输了多少?”
“哎,我赢了,还用说嘛。喝上一两杯,我就准赢。”
“看看你的钱包。”
好像每动弹一下都很痛苦似的,杰拉尔德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了它。里面是空的。他绝望而又迷茫地看着它。
“五百元,”他说。“我本打算从那些跑封锁线者手里给奥哈拉夫人买东西的,现在连回塔拉的盘缠都没了。”
当她气愤地望着那个空荡荡的钱包时,斯嘉丽的心中慢慢地有了一个想法,而且那想法很快就明确了。
“我在这个城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她开始说道。“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
“住嘴吧,小妮子。你难道没看见我的头都要炸了吗?”
“喝得醉醺醺的,和巴特勒船长这样的男人一起回家,扯着嗓子唱歌给大家听,还把所有的钱都输个精光。”
“这个人太会玩牌了,简直就不是个绅士。他——”
“妈妈听了这事之后会怎么说呢?”
他忽然痛苦而又惊恐地抬起头来。
“你不会告诉妈妈一个字、让她难过吧,你会吗?”
斯嘉丽啥都没说,只是嘟着嘴。
“你想想,那会让她多么伤心,而她又是那样得有修养。”
“你想一想,爸,就在昨晚你还说我辱没了这个家呢!我,只不过可怜巴巴地跳了一会儿舞,给伤兵们挣了点钱嘛。啊呀,我真想大哭一场。”
“唔,别哭,”杰拉尔德恳求道。“我这可怜的脑瓜子肯定受不了啊,它真的要炸开了!”
“你还说我——”
“小妮子,小妮子,不要因为你可怜的老父亲说的话伤心啦。他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他什么事情也都不懂!当然啦,你是个又乖巧又好心的姑娘,我很清楚。”
“可你还要带我不光彩地回家。”
“啊呀,亲爱的,我不会那样做的。那是逗你的。你也不要对妈妈提起钱的事情,她已经为了家里的开销坐立不安了。”
“不提,”斯嘉丽坦然地说道,“我不会提的,只要你让我留在这里,并且告诉妈妈,那些都只是一群老婆子的八卦而已。”
杰拉尔德哀伤地看着他的女儿。
“你这是敲诈,一点儿都不掺假。”
“昨晚的事情也都是恶意诽谤,一点儿都不掺假。”
“好吧,”他开始哄着她说,“我们把那些事情都统统忘掉。你觉得像噼里啪啦这样一位体面而又漂亮的女士,家里会有白兰地吗?解酒的最好法子就是——”
斯嘉丽转过身,蹑手蹑脚地穿过安静的大厅,到餐厅里去拿那瓶白兰地酒。斯嘉丽和梅丽私底下称之为“治晕瓶”,因为每当觉得心慌发晕或者要晕倒时,噼里啪啦总得喝上一小口。斯嘉丽的脸上写满了得意的神色。至于自己对待杰拉尔德的不孝做法,她丝毫不感到羞耻。现在,要是再有好事者写信给埃伦,她也可以从杰拉尔德的谎言中得到宽慰了。现在,她可以继续留在亚特兰大了。现在,她可以几乎想干啥就干啥了,因为噼里啪啦就是一个软弱的人。她打开酒柜,拿出酒瓶和玻璃杯,把它们抱在胸前站了一会儿。
她看到了一长串美妙的前景:潺潺流水的桃树溪畔的野餐和斯通山上的烧烤、招待会和舞会,午后的跳舞、坐马车兜风、周日晚上的自助晚餐,等等。她都要在场,并且成为其中的核心,被一群男人围在中间。在医院里为他们稍微做点事情之后,男人就会轻易地和她坠入情网。现在她不那么反感医院的工作了。生病的时候,男人很容易被感动。他们会轻易地落到一位机灵姑娘的手里,就像塔拉里那些熟透了的桃子,你只需要轻轻地一摇。
拿着那瓶能叫人重新振作的酒,她朝父亲走去。她谢天谢地,因为著名的奥哈拉的家长竟然没能赢得昨晚的较量。她突然想知道雷特·巴特勒是否和这件事有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