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有女舌毒心如蝎（五）

    二月的建康仍是天寒地冻，箕风动天，凉沙振野，寒气直透骨髓。这一日乃是太子大宴群臣后的第三天，华回雪原本定于昨日前往郤府，想到太子亦于昨日前往，他不愿与太子多有谋面，便将行程延了一日。独自行道在通往郤府的小径上，只觉本当热闹繁华的市镇少有人行，朔风将一个个商铺门口插的旗子吹得摇摆欲坠。华回雪自小在陇右长大，极寒气候中亦不觉有这般穿心刺骨之冷，饶是他内力深厚，也不自禁搓了搓手掌。轻步疾行来到郤府，只见府门虚掩，黑色的匾缘上满是灰土，大门把手上罩了一层厚厚的严霜，心道：看这景象倒似数月未曾打扫，府中杂役恁的惫懒。摇了摇门闩，无人应答，索性扣开闩锁，推门入了院子，转了大半圈，偌大一个将军府，竟是空空如也，连个人影也不曾瞧见，他心下诧异，却不知为何堂堂骠骑将军府，青天白日竟无一人。又往里寻去，东首两排朱瓦矮房门窗上尽皆挂了布帘，屋檐上结出厚厚的冰凌。他幼时清苦，八岁之前都是居住在一间破败凋零的草屋之中，每至寒冬，屋檐上都会结出十来支粗细相当的冰凌，这时见到这些冰凌，不禁环堵萧然。轻声叹道：“光阴催促、岁残年尽，不知何时还能回到陇右故地。”正自沉吟间，两支冰凌掉落到走廊上，走廊乃是硬石块砌筑而成，发出“当当”脆响。突然右首一间厢房窗前的布帘缓缓向一侧移开，华回雪见屋内有人拨动布帘，猛地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纵上屋顶。

    原来屋内之人听得声响，便探出头来，见无甚动静，又缩了回去。华回雪因寻不见府中人，便独自走到郤府后院这一片曲径通幽之处，虽然自己与郤超交情匪浅，但冒然乱闯终觉不妥，是以见屋里有人便不假思索避了开去。突然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娇声细语，华回雪一听便知乃是任灵儿之声，语道：“哪里有什么人，原来是落了两支冰凌，好不扰人清梦。”华回雪心道：怎么这是嫂夫人的闺房吗？郤大哥也真是的，难怪寻不到人，却原来与嫂夫人躲在这里打情骂俏。突然想到自己竟做了窥人房事的梁上君子，不由得脸上一阵通红，甫欲纵身离去，却听屋里一男子声音道：“灵儿，今日便是长刀架在脖子上我也是不走的。”华回雪一听，竟是太子在说话，又惊又奇，转念又想：天下音色相同者也未必就没有，只是这说话之人断然不是郤大哥。立时便想瞧个究竟，轻轻将脚下一片朱瓦移开，露出一寸来长的口子，矮下身子凑眼望去，不由得被眼前一幕惊得呆了。

    只见任灵儿一只雪白的玉手托着腮帮，面朝窗户侧身横陈在卧榻上，身上一件淡黄色薄衫虚掩，酥肩半露。卧榻外侧，陈叔宝盘膝而坐，笑盈盈地端着一只精致的小酒杯。任灵儿一双眼睛微开微合，斜睨着陈叔宝道：“哼，你就不怕被人知道吗？”陈叔宝道：“那有什么怕的？大不了，大不了将你纳入后宫，反正你那……”他尚未说完，任灵儿将他嘴巴捂住，轻声道：“小心被人听见。”华回雪只觉眼前这位大陈储君当真望之不似人君，不但淫乱已极，尚且毫无礼仪廉耻，君王纳娶大臣的妻妾古来亦有，但却都是亡国的先兆。只听陈叔宝又道：“此处僻静深幽，哪里会有人来，你大可放心。”

    屋外朔风凛冽，斗室内却是暖意融融、情意绵绵，此情此景，若不是亲眼所见，华回雪说什么也不能相信。大前天夜间，他曾亲眼所见，任灵儿宁愿自刎也不失了坚贞，此刻软绵绵搭在陈叔宝身上，一副温顺、狐媚之态，脸上浓脂厚粉，眉梢嘴角皆是春意，自然不是被人逼从而大违本心。华回雪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何以两日内，任灵儿竟判若两人。

    任灵儿伸指在陈叔宝脸上捏了一下，嗔道：“哎，遇上你这个‘死人儿’也不知是福是祸，如今造下这般罪孽，你可得好生计议如何收场，我一个妇道人家，孤零零的，让我如何能宽下心来？”陈叔宝却道：“咱们还是先宽衣吧，宽完衣我立时便叫你真正的宽心。”将酒杯置于床头一角，伸手便去除任灵儿半披半搭的一件薄衫。

    华回雪羞见二人丑态，将头扭了过去。任灵儿将陈叔宝轻轻推开，理了理衣裳，缓缓站了起来，说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就想着人家身子，我且问你，你可打算纳我为妃？”陈叔宝顿了顿道：“此事嘛，还需从长计议。”任灵儿啐了一口，嗔道：“哼，你果真没将我真正地放在心上，以后我便不理你了。”陈叔宝见任灵儿轻嗔薄怒，笑嘻嘻道：“好了、好了，待过了这一阵子，我便奏明父皇，正式将你纳为侧妃。”任灵儿回嗔作喜道：“当真吗？你父皇要是不答应呢？”陈叔宝道：“我乃堂堂储君，立妃纳室分属平常，父皇岂有不从之理？”任灵儿喜笑颜开，说道：“我再讲个故事与你听来。”陈叔宝急道：“故事有什么好讲的，咱们先安歇片刻，以后我每天都听你讲。”任灵儿不依道；“那可不行，我此刻便要讲出来。”只见她在屋内踱着方步，眼中射出一丝寒光，缓缓说道：“其实，我早已与人有过婚约。”陈叔宝道：“你是将军夫人，人人皆知，这也没什么。”任灵儿摇了摇头道：“将军夫人，呵呵，将军夫人，我本想做个将军夫人，一世锦衣玉食，那也就心满意足了。”突然把脸一沉道：“怎奈天不遂人愿，哼，做不成将军夫人，那我便做个贵妃娘娘。”陈叔宝却不明她意指何处，说道：“怎地做不成将军夫人？我的灵儿不一直都是将军夫人吗？”任灵儿似是没听到他这话，自顾自地言道：“十五岁那年，我与同村一个富家公子相好，就在婚前数日，我被一伙贼人掳上山去，做了压寨夫人。”陈叔宝问道：“有这事？贼人没伤着你吧？”任灵儿道：“自然没有，否则我哪能活到今日。后来，我那旧相好散尽家财，请官府将我救了出来。”陈叔宝叹道：“哎哟，万幸如此，你那老相好对你倒是一片痴心。”任灵儿却道：“那有什么庆幸的？我做了山寨里的夫人，人人对我恭恭敬敬，想穿新衣便有人买，想吃什么燕窝熊掌也有人去抢了来与我。谁要他来救我下山。”

    华回雪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禁沉了下去，这女人如此天性凉薄，别人对她一片赤诚，她竟反怀仇恨之心，殊为可恶。

    陈叔宝和道：“那是、那是，咱们灵儿这般绝色美人儿自当穿好吃好，岂能委屈了自己。”任灵儿续道：“在山寨那些时日，我总算明白了，一个人原来也可以这般受人尊崇，要什么有什么。下得山来，我也就不想与原先那人纠缠，后来便遇上郤超。谁让我图名图利，这才糟蹋自己跟了这个了无情趣的老头子。”说着将一头秀发散了开来，披在肩头，直抵腰间。发香四溢，令人闻之欲醉。走到陈叔宝身旁，往他身上一斜，轻轻倒在他怀中。陈叔宝抚着她雪白的项颈，亲吻了两下，心神激荡，神驰九霄，喘息之声径自飘到屋顶上，华回雪听得清清楚楚，不禁一阵羞惭。

    蓦地里任灵儿脸色又阴沉了下来，疾声厉色地说道：“你说的话，我可都记着呢，要是有朝一日你有悖此言，我便让你叫天下人唾弃。”陈叔宝一怔，心知她这话已不是戏谑之言，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心下不禁毛骨悚然，却不知这貌美如花的女子还有怎生毒辣的手段。只听任灵儿又道：“要我陪你睡觉，那也成，你须得先帮我办妥一件事。”陈叔宝道：“你说，事无不允。”任灵儿道：“你须将华回雪这厮安个罪名处死。”陈叔宝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不成，不成。华回雪屡立大功，深得父皇器重，何况他武功高强，怎能说杀便杀。”

    华回雪听得任灵儿竟然叫太子处死自己，不由得心头一凛，他与任灵儿只前日夜间大宴时有过一面之缘，难道只因自己当时未遂了她意便陡起杀心？想到这毒妇心肠直如蛇蝎一般，背心竟出了一阵冷汗。便在此时，一条白影从屋外掠过，那人纵跃颇快，身形一晃已绕过了这一排厢房，华回雪急起直追，跟着那条白影来到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