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
辛未年, 岁末,腊月二十七。
这两日京都的雪已经停了,只是融雪时节, 天气依旧严寒。
祭祀是大事,大晋历来有岁末祭天清明祭祖的习俗。不过经礼部与宗正寺商议,竟然找不到一位合适的代表在年三十去少康山祭天。
皇帝身体不好, 少康山在京郊四十里,来回奔波害怕他旧疾更加严重, 只怕到时候连守岁宴都没办法出席, 太子腿疾, 宁王已经被贬为庶人, 而齐王还在被关着禁闭,至少要等守岁宴了才能解除,剩下的皇子们又还年幼……
一时间, 竟真的找不到一个好的人选。
晋安帝听着礼部尚书刘温的汇报,脸也沉下了, 在子嗣一事上,倒不曾想他比他父皇当年也好不到哪儿去。
“就让太子替朕去吧。”
相对来说, 太子名份上占大义, 虽则腿脚不便, 到底有宫人侍卫, 出不了什么岔子。
祭天毕竟是大事, 晋安帝也不想留人话柄, 而且就其他人干的混账事, 还真就季景辞更合适些。
可是这在章皇后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以前皇帝给齐王抬轿的事也干得不少,这次这么好的彰显恩宠的机会他却不干了, 说什么齐王还在禁闭,这禁闭提前一日解了又有何不可?
况且齐王现在还占着个“长”呢,不过是愿意不愿意罢了!
她敏感地察觉到晋安帝的态度有些变了。
季景辞照旧起了个大早,他最近很忙,但这些日子还是依然每日早上抽些时间练腿。
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已经能自己走一段路了。
唯一的遗憾,是宋舟这几日都没有过来。
他在临风斋是不爱有人伺候的,除了张德成,大多时候影书影剑隐在暗处,今日也不知为何,张德成竟然不在……
太子殿下只好坐在动椅上,亲自拉开了临风斋的大门。
他没想到,宋舟竟然顶着风霜,亭亭立在大门口。
她本来身形挺拔偏瘦,平日多穿太医署的公服,今日却身披白色狐狸毛蓝斗篷,搭配内里杏色袄裙,穿上这一身倒是显得纤秾有度了。
季景辞眨了眨眼睛,晨风吹舞着她额间发梢的碎发,在雪色与晨光里,她像从天而降的仙女,让这一幕永恒地镌刻在了他的眉间心上。
季景辞薄唇微弯,轻道:“你来了。”
宋舟这几日辗转反侧,心中淤积了太多心事,今日一早便再也忍不住过了来,她以为他会问她许多事,却没想到他只是笑看着她,一如既往地打招呼。
她伸手拂开嘴角的发丝,拿出小油纸包,终于开口,“我有事要跟你交代。”
……
听完宋舟的话,季景辞第一反应不是生气怀疑,而是心痛,他替宋舟觉得心痛。
可是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伸手接过药包,打开,是一块暗褐色的药块。
他不禁笑着哄她:“这玩意儿真有这么神奇?”
宋舟不知道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她点了点头,“这药块里面有好多种药材,我拿太医署受过伤的柴犬试过,初时确实可以止内出血,但是几日后伤口处却莫名的肿大,发黑,高热,想来是感染了,那柴犬可能活不成了……”
季景辞眼眸幽深,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宋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其实大可不必理会她,甚至也可以不告诉我,置身事外对你来说其实是最好的。”
宋舟坐在季景辞身前的雕花门槛上,望着渐露曙光的天空,声音像来自云端:“我知道怎样是最好的,可我只想做最想做的。”
她侧首,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眼睫跟鼻梁在晨光下似小树山峦,“我可以不计较她一再抛弃我,但是我介意她利用我来对付你。”
季景辞想起那日曾经问过宋舟的话,如今想想倒是有些多余了,正直如她,有自己的原则跟行事准则。
但她心里,想必一定是难受又失望的吧。
季景辞摩挲着腰间的盘龙玉佩,“你知道我母后是怎么死的吗?”
宋舟挑眉,“被人暗算?陷害?”
季景辞的眼神望向远方,声音带着三分嘲讽,“当朝皇后,太子生母,沈氏郡主,谁又能暗算陷害她呢?她本有心疾,是郁郁而终的。”
这……
季景辞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她一直有在服药,只是后来没了念想,便私自断了药,我那时候哭着跪着求她,她都始终不肯张嘴。”
宋舟有些不明白,“这是为何呢?”
“为何?”季景辞笑了笑,“或许是后悔吧,后悔不择手段嫁给我父皇,后悔执意生下我,甚至后悔生在沈家……”
宋舟看着季景辞,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季景辞也不指望她说什么,他继续道:“母后对我很严格,二哥不会的我必须会,二哥会的我必须比他快,如若不然,等着我的便是责骂与扎针,即使我样样做得比二哥好,也得不到父皇一句夸奖,若是那天父皇夸了二哥,我回去又是一顿打骂斥责。”
季景辞见宋舟神色难过,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偏偏每次打骂我之后,她又会跟我道歉,朝我诉苦,还会搂着哄我,让我曾经一直以为她还是爱我的,可是自那日我怎么求她别抛弃我她也不肯张嘴开始,我就对她死心了。”
“宋舟,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宋舟知道,季景辞跟她说这个,其实是在安慰她,他们本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他却予她无限信任与关怀。
她抬头想看看他落在她发顶上的手,可惜失败了,她也不泄气,继续仰头,季景辞轻咳一声收回了手。
宋舟回头朝他笑了笑,由衷叹道:“你真好……”
这是宋舟第一次夸他,季景辞心下暗爽,面上却挑眉否认了,故作严肃道:“你错了,我不好,我只是对你好罢了……”
宋舟想起了萧明月,季景辞可是当着一整个朝臣宫人的面拒绝了她,他当时确实毫不给人留情面。
“为何呢?”宋舟有些迷茫。
季景辞也明知故问:“为何什么?”
“为何秋日宴上当众拒绝萧明月?又为何只对我这么好?”
他深邃的眼眸有暗光浮动,“长公主从前跟我母后走得近,阿月从小也跟我母后亲,她们其实是很像,爱得热烈,恨得偏执。”
宋舟点头表示理解,只怕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萧明月也绝不可能。
季景辞就知道,宋舟是明白他的,他继续道:“至于你,我第一次见到你,觉得你跟我很像,我开始好奇,后来又发现我们很不一样,你正直机敏,有原则有孤勇……我越了解,就越沉迷。”
他看着她的眼睛,神情坚定,“其实我一直没觉得像我父皇和母后她们爱一个人有什么错,真正错的是所托非人罢了,而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个正确的人,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宋舟没想到在他眼里原来她是这样的,她垂首,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否认:“我没你说的那么好……”
不知何时,临风斋起风了,季景辞伸手替她戴上狐狸毛斗蓬帽,轻柔又专注,“不,你比我说的更好……”
宋舟耳尖有些热热的,心也跳得很快,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中邪了,只无比庆幸刚把斗篷帽子给戴上了,这样至少能遮住一点狼狈。
白色的狐狸毛领将她的脸圈成了小小的一团,可是季景辞的手还是感受到了她耳尖的滚烫,他一时情不自禁的再一次轻轻触碰了一下。
宋舟的脸就“蹭——”的一下子红透了,她偷偷地侧身回去背对着他。
好不容易说到了这份儿上,季景辞才不许她又缩回头去,他自动椅上站了起来,小心地跨过雕花门槛,坐在了她的身畔。
“你的腿……”宋舟本还担心他会摔着,没想到动作已经蛮熟练了。
季景辞坐下后抻开了长腿,这样会舒服一点,见宋舟诧异,他略带三分得瑟,“托宋大夫的福,这么点距离还是可以走了。”
宋舟由衷替他开心,可是两人坐得这样近,她略略抬头就能看见他灼热的眼神,这让她忍不住低垂着头,数着地上的青石地板。
“宋舟,我有话要问你。”
“嗯,你说。”宋舟继续数石板。
季景辞本想问她孟亭的事,他想知道为什么她对他俩是完全不同的态度,明明当初她对孟亭有意,要大方主动许多,可是在他这里,他越靠近,她就越闪躲……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问不出口,这问题显得他堂堂大晋太子多小气。
还是直接拿出诚意来吧。
季景辞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黑色锦盒,轻轻打了开来,里面躺着一柄被人打磨得很是光润莹亮的角梳,“还记得它吗?”
怎么不记得?师父亲手给她做的,因为意外被传到了季景辞那里。
后来季景辞又拖墨柏枝带了回来,只是再后来千金堂着火,角梳就又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葬身了火海。
宋舟伸手取了出来,眼神不觉亮了起来,“这梳子怎么会在你这里?当初它又不见了我还在灰烬中找了它好久,结果什么都没找到,你是在何处看到的?”
她爱不释手,“咦?这里为什么多了个印记?”
宋舟手指摩挲着角梳的手柄处,是一叶扁舟,停靠在杨柳渡头……
角梳温润莹白,并没有被大火灼烧过的痕迹。
“我必须向你交代,这已经不是同一柄了。”季景辞仰头望天。
“那这个……”
“是我按照记忆里的样子重新打磨的,”季景辞侧首,垂眸定定看着她,“我把它送还给你,你愿意收下吗?”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
宋舟的心又“砰砰”的跳了起来,可是她怕她会错意。
有时候对于没有安全感的人,越是在乎就越谨慎,越谨慎就越害怕靠近,因为她完全承担不起失去……
季景辞见她不答,担心她不完全明白,他深吸了一口气,一眨不眨看着她,“宋舟,我未曾定亲,亦能婚事自主,若你同意,我会以正妻之礼聘之……”
不待他说完,宋舟朝他摇了摇手中的角梳,双眼忽闪忽闪,“老天爷既然让我的角梳失而复得,我当然不舍也不会辜负他的厚爱了。”
她顺手就把角梳揣进了帽兜里,又回看着季景辞,神情慢慢变得严肃,“可你当真能自主?”
季景辞想着过几日的守岁宴,唇角微扬。
晨风中传来他荡漾又坚定的声音,“嗯,当真。”
“我明日就要出发去少康山主持祭天仪式,除夕不能陪你过生辰了,但是当晚守岁宴上我自有安排,到时候你配合我就行了……”
宋舟没想到原来他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她仰头看着将出未出的太阳,眼角弯弯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