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看诊
临风斋静谧祥和, 忽闻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也不知是哪个新来的没规矩的侍婢,季景辞眉头微蹙, 眼睫轻抬,就见满目木槿花前,宋舟提着诊箱亭亭自廊下迈步过来。
脊背笔挺, 太医署的白色公服纤尘不染,是没有受过委屈的样子。
季景辞垂眸, 下笔不停, “来了。”
自知他身份后, 这样真实的私下面对面相见还是第一次, 宋舟略有不适,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行礼问安,他一句熟稔的招呼, 让她瞬间回到了往日两人隔空相见的日子。
她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起来,“张总管说……”
话未说完, 季景辞颔首打断她,“唔, 确实是我让他去太医署唤你过来的, 你先坐会儿, 我把这折子批完。”
宋舟四下瞧了, 坐在了下首靠近窗扇的梨花木椅上, 不巧上首的书案正好落在她眼角余光中, 她难得有些不自在, 偷偷打量起来。
季景辞的脸色在烟青色常服的映衬下略有些苍白,低垂的眼睫遮下了他眼中的一切情绪,不过挺直的鼻梁与微抿的薄唇泄露了他此时的不满, 只听“啪——”的一声,他搁下了笔。
宋舟心吓一跳,还以为自己偷瞄被人逮个正着,心正虚着,就听季景辞半是嘲讽半是叹道:“孤现在也就配整天打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这些折子不看也罢!”
宋舟舒了口气,她虽然能听出来季景辞这口气不是朝着她发的,可是却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移开了目光不说话。
季景辞揉了揉眉心,他其实叫宋舟过来哪里是需要治病,不过是担心萧明月为难她,见她完好无损,他也放下了心,本想把这些琐事处理完,却很难像以前两人隔空相处那样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他甚至总觉得宋舟在暗暗地瞧着他,让他一时有些分神。
他索性撇开了这一堆杂事,心里又有点为假装发脾气而心虚,见宋舟坐得远,他有心拉近两人距离,因而问道:“坐那么远做甚?不是让你来看病吗?”
本来两人自回京后就一直有些疏远,即使上次达成了共识,可是看这情形还是有些疙瘩,他何曾去尝试过揣摩一个女子的心思,偏偏又是特别在意的,一时间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宋舟本不是扭捏的人,自上京后种种小心思却纷至沓来,这种变了一个人的感觉让她很是不适,想起近日的所见所闻,她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直直问道:“请问您是以太子殿下的身份要求下官看诊吗?”
季景辞愣了,他倒没想到她突然问得如此直白,可是转念一想,这不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吗?比起两人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拘束他还是更喜欢她这理直气壮的样子,就像他们曾经一直相处的时候,只是平等的两个人。
他直直地看着她,轻声却又坚定地道:“只你我二人私下相处,我都只是景辞。”
秋风自窗棂丝丝沁入,挟着淡淡的木槿花香,季景辞的声音明明不大,却在宋舟心里有如镌刻。
见她愣着,季景辞推着动椅行至窗扇下,笑问:“不知现在,可否请宋大夫替在下看一看这病腿了?”
宋舟回神,四下看了,季景辞的动椅虽然比这些客椅略高,但是也不方便,她起身自春凳上取下一副软垫,放在了季景辞动椅前。
季景辞正疑惑她要干嘛,就见宋舟笔直跪坐在软垫上,打开诊箱,专心致志地清点起来。
“这个诊箱是太医署配的,有些我惯用的不太齐,也不熟练,下次我还是带自己的了。”宋舟低头解释道。
季景辞见她纤长莹白的指节在诊箱里翻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清点工作做好之后,影书亲自端了净水来,宋舟净了手,见影书又兀自消失,身形利落,她觉得此人略有些眼熟,不过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季景辞知她疑惑也不解释,只避重就轻道:“他是我的心腹,这临风斋内的任何事他都不会外传。”
宋舟也没多想,因为她的心思都被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给占据了,她本以为只是寻常的看诊,之前开医馆也不是没有给男病患看过腿部外伤,可是那会儿诊室多多少少都是有人的,且寻常百姓都是穿着短褂长裤,她又一心看诊,倒也心无旁骛。
可是季景辞跟那些人明显不一样,宋舟犹豫半晌,只得偏头轻轻道:“劳驾。”
少女跪坐身前,略略侧首,季景辞能清晰地看见她羽睫轻扇,连秀气挺直鼻梁上的白色绒毛逆着光也似乎根根分明,还有调皮的碎发逃出耳后绕至白玉下颌……
他伸手想替她撇至耳后,却被这一声“劳驾”惊醒,一时间有些尴尬,好在他向来善于掩饰,顺势将烟青锦袍的衣角束至一侧,迆迆然道:“请。”
这样也挺好的,他想。
宋舟掩下心中杂思,认真检查起来,即使隔着一层白色绸料,也能感受到他的膝盖等处有些膈手,瘦得惊人,想来是久坐所致。
见宋舟小脸皱成一团,季景辞有些不忍,他对自己的腿心里是有数的,刚想开口解释两句,又见宋舟忽然用手缘外侧巧劲儿敲了敲他的膝下。
他蹙眉看向宋舟,却见她眉目沉滞,眼带疑惑,“你这骨接得没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恢复?因为久不行走,血肉都不皮附了,好在经络初试通畅,骨骼结实,我扎几针你看看有反应没?”
季景辞倒不意外她会这么直白的问出来,他这腿,太医署多少有经验的老国手都看过了,为什么站不起来走不了,谁敢问?又有谁敢说?
宋舟下手试了试他的足三针,可惜没有任何反应,她有些疑惑,讲道理这不应该呀。
她又仔细瞧了瞧季景辞的脸色,见他眉目端正,神情无辜,确实是没有反应的样子,说实话,她现在特别想让他光着腿脚让她检查一下,可是这话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季景辞见宋舟时而皱眉时而偷觑,白玉般的下颌抿得紧紧的,不似平日,这样的她还是第一次见,让惯常在太医面前装模作样惯了的太子殿下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在他反应快,轻咳一声,努力扯了扯嘴角装出一副受伤又心灰的样子,哑着声叹道:“我这腿脚,很麻烦吧……”
宋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事儿从一开始就透着怪异,她起身朝季景辞行了一礼,坦然道:“宋舟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宽宥。”
虽说二人私下相处不谈尊卑,但见她突然如此郑重,季景辞还是敛了神情,“你说。”
宋舟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一横,“殿下可否除去脚上鞋袜?”
要知道,大晋崇尚儒风,讲究为尊者讳,别说男女有别了,宋舟虽然才进太医署,但也知道在这宫里,贵人不想让接触的,最好不要触碰。
只是她现在虽然入了太医署,但她更多的是自认为是一名医者,而不是官吏,她很难接受这样的看病方式。
也或者是因为面前的人是景辞,所以她才更有勇气说了出来,无论是哪种原因,亦或二者皆有,总之,她问了出来。
季景辞沉默了片刻,说实话,除了皇帝跟心腹,他从未给别人看过腿上的伤,他甚至故意发脾气对太医署的人也是半遮半掩,搞得宫里朝上风言风语,说他讳疾忌医有之,说他破罐破摔有之,连他的兄弟来试探他也不假辞色,为此不知挨了他那父皇多少责骂……
这其中又有多少真情或者假意呢?他也懒得去计较,依旧我行我素。
毕竟他父皇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英明神武的太子。
宋舟神情太过坦荡,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想。
季景辞默默垂下了眼眸,轻轻道了声“好”。
挽上裤脚,除下锦袜,宋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季景辞的左膝跟右脚踝各有一条长度约三寸的拇指宽的蜈蚣状伤疤,应是当时接骨或者缝合所致,由于常年不见光,这疤痕更显触目惊心。
不过宋舟也注意到虽然肤色苍白,但是他的腿部肌肤并无寻常残疾者那种死皮样,反而青紫血脉运行其间,分明内蕴生机之兆……
宋舟内心有疑,刚要开口,季景辞手指掩唇,打断了她。
“既然看了,还请宋大夫守口如瓶,以后我会定期让你过来看诊。”
指尖柔软细腻的触感让他有些留恋,可是终究不妥,他艰难地收回了手。
宋舟点头,其实她内心有好多疑团,不过她向来不是多话的人,也无意去揣测皇室秘闻,从跟他上京开始,到愿意留在京都,她早就不知不觉成了他船上的人。
季景辞倒不意外宋舟突然安静下来,他还有另外一桩事要跟她说,“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的事情吗?”
“嗯?”
“你的身世或许很快就可以解开了,我跟墨先生求证过,你母亲,”季景辞顿了顿,见宋舟紧紧地盯着自己,他复开口,“极有可能在宫里。”
季景辞的眼神太过复杂,宋舟内心有些不安。
她骗了自己那么多年,表面上装作对身世漠不关心,可是内心深处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特别是听墨柏枝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她更加想要知道真相。
也不是一定想要找到母亲,只是想问问她为何要抛弃她?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还是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她?师父又为何不愿意告诉她真相?当年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景辞自觉知道大半个真相,以他对章若华的了解,他不禁对宋舟报以同情,又带着丝丝心疼。
他想这件事还是得循序渐进好好处理,说他自私也罢,这样才能斩了宋舟的亲缘,抓到章若华的痛脚。
宋舟有太多事想知道,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张了张嘴,半晌,终于开口问道:“她……好吗?”
“很好,”季景辞看着宋舟又淡淡补了一句,“其实是特别好,过几日的秋日宴,我可以安排你进宫去看看,你——要去吗?”
宋舟一路心不在焉地出了西苑经朱雀大街往太医署走,季景辞安排的小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她很难不去想季景辞说的“特别好”是何意,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去看看吧……
就在宋舟思绪万千的时候,一个久违又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宋……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