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民告官
宋舟这一觉睡得很沉, 初时还觉得有些膈人,后来就像掉进了软软的地方,连伤口的痛也不曾察觉了, 待她醒来,眼前的雕花木床蚕丝锦被让她一瞬间愣住了。
“小舟,你醒了?”墨柏枝听见了床上的响动, 立马坐了起来。
宋舟揉了揉太阳穴,“墨姨?”
难道昨日是一场梦?她看了看四周, 是个陌生的地方, 并且她发现身上的衣物都被换过了, 她不禁问道:“这是哪儿?”
墨柏枝扶了她坐起来, “这是官驿,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手臂我给你重新换了药还疼吗?”
宋舟试着动了动, “没那么疼了,我怎么会在官驿?我不是”
“你自己过去问问吧。”有些话太子并没有明说, 她怕说错话,索性让宋舟直接去问个清楚。
顺着墨柏枝手指的方向, 宋舟朝门口望去, 就见院子里的石桌上季景辞正跟一位俊秀公子在对弈, 隐隐能听见是季景辞的声音。
要是宋舟没有看错, 她觉得刚刚那位公子朝她眨了眨眼睛, 这是打招呼的意思?
季景辞背对着, 也没注意沈越止的小动作, 他“啪”地落了一子,继续道:“所以那两个人都是死于墨先生送给她的毒针?”
沈越止点头,“嗯, 应该是这样,还有一名男尸患有痘毒,是被长刀混乱砍死的,并非一刀致命,杀人者应该力气较小又不通武术,该是她了。”
季景辞想难怪当时她衣衫上全是血,想到此他就神色微冷,“那追她的人呢?”
“听虞方跟影剑说是看守疫区的府兵,带队的叫王六,已经被虞方给扣下了,”沈越止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剁了三根手指,已经老实交代了,是知州王赋之下的令,之前还去千金堂刺杀过一次宋姑娘,不过他说不知道为什么,猜测是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季景辞阴沉着脸,一把抛下手中的白玉子,听闻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见宋舟亭亭立在灰瓦屋檐下,晚秋萧瑟,这驿馆内,她是他眼中唯一的风景。
沈越止看了看这俩人,颇有意味地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朝宋舟拱了拱手道:“宋姑娘,在下沈越止,是景辞的表弟。”
宋舟心中已有猜测,此时也回了他一礼,“沈公子。”
季景辞目光在宋舟身上逡巡了一圈,见她脸上红痕淡了些许,指了石凳,“坐下来说。”
“这里是官驿,你们来自京城,来渝州城是因为瘟疫的事?”宋舟直接开门见山。
沈越止看了眼正兀自品茶的季景辞一眼,心想这姑娘如此通透,怪道王赋之要派人杀人灭口,他想起之前商量好的话,干脆直接问了,“宋姑娘,你可知你为何被追杀?”
宋舟点头,“王赋之跟王鼎盛官商勾结,为了银子不仅垄断了渝州这一片的药材生意,打压同行,连治疗瘟疫的药材也囤积居奇。”
季景辞跟沈越止静静听着,这些事情他们早就知道,也不奇怪。
宋舟继续道:“这些都不是他们非要杀我的原因,最关键的是这场瘟疫根本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痘毒是他们故意带到渝州来的。”
“什么?”沈越止有些难以置信。
季景辞也搁下茶杯,认真道:“你可有证据?”
宋舟点头,“人证物证俱全,他们挑这痘毒也是费尽心思,传染性不强不弱,不易致死,但是却让感染者十分不适,治疗的药材也简单,西北随处可见,但是东南这一片却不出产,方便他们垄断。”
“可是他们不知这痘毒也是会变化的,渝州温润潮湿,恰适宜痘毒发展,导致现在已经死了好些百姓,就连楠楠草也效果甚微,因为王家激起民怨,不得已他们只好建了疫区,可是也不过面子功夫,我留意过每日账目,根本就不对。”
沈越止很是气愤,一掌拍在了石桌上,“真是岂有此理?你可有记下来?”
“有,我还将他们的账目全部誊抄了一份,”宋舟顿了顿,“只是现在不在我身上,不过我放在一个还算安全的地方。”
季景辞看向宋舟的脖颈,它看起来是如此纤细,脆弱易折,虽然现在已经恢复了光洁,但他很难想象她当时是怎么坚持下来,并且还有勇气继续斗争,毕竟她在他们眼里真的是卑如蝼蚁。
但他又一想,这可不就是宋舟。
沈越止早就憋不住了,见大家坐着不动,他“蹭”地站了起来,“虞方,虞方,赶紧给本世子把王赋之那臭东西叫来!”
虞方尴尬地自门后现身,看了一眼季景辞,静静等待指示。
季景辞扶额,“阿止,还是明日直接去府衙,再杀他个措手不及吧。”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就让她再好好休息一下。
宋舟回房的路上一直回想起沈越止的话,要是没听错的话他是自称世子?那季景辞
她早就知道季景辞出自大户人家,到没想过还是出自能跟王侯公卿结亲的人家,想起自己孑然一身,连孟家那样的门第别人都会嫌她高攀,她自嘲般笑着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渝州府衙,书房。
王赋之大清早就眼皮直跳,惹得他字也写不安宁,搁了笔正要唤王六,才想起他自前日出去后至今还未回来复命,他揉了揉眼皮,心中有些烦躁。
“我说贤侄,你还有空搁这儿练字呢?”王鼎盛心急火燎的迈步进来,一屁股坐太师椅上,“我让人去问了,王六几人这两天都没回来过,那姓宋的也消失了。”
“你待如何?”王赋之不耐的揉了揉太阳穴。
“听说钦差大人已经到了?我怎么总觉得要出事儿?要不过去打听打听?”
王赋之没好气,“呵,人家直接就拒绝拜访,怎么打听?”
王鼎盛想起王萍儿的信,心中一狠,“要不咱直接”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说起这个王赋之就来气,“别想了,我已经派人探过了,且不说官驿现在铁桶一般,都是好手,河上还有一支精锐,府衙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对手,更何况这府兵也并不全都听我的。”
王鼎盛见他不作为,半是询问半是威胁,“那怎么办?难道要坐以待毙?呵,贤侄,你别忘了这千里投毒的主意可是你出的啊。”
王赋之最烦他这一套,皮笑肉不笑,“表叔别忘了,这可也是你亲自做的啊。”
王鼎盛吃瘪,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不爽。
见王鼎盛气焰没那么嚣张了,王赋之又道:“表叔也不用太过担心,不管王六能不能回来,只要那姓宋的回不来就行,退一万步讲,这不还有殿下吗?”
还不待王鼎盛回应,就看见王管家自外门一路跑进来,气喘吁吁的报信。
“老爷,老爷,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王鼎盛挺了挺肚子,“说什么呢?大人在这儿呢什么官兵?”
王赋之心下一跳,见一队轻甲军士踏步而来,为首一人其势汹汹,可不就是他之前见过的钦差身旁的卫使首领——虞方。
“敢问虞首领,这是?”王赋之不过一六品外官,见了钦差的卫使,他也不便摆谱。
虞方看了一眼房里的王赋之跟王鼎盛,沉声道:“有人状告尔等官商勾结,囤积居奇,枉顾人命,钦差大人已在公堂,二位跟虞某走一趟吧。”
王赋之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也会站在公堂下面供人审判,这事儿来得太快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虽是大早,但是因为听说有人把王知州跟回春堂告了,百姓纷纷奔走相告,前来府衙看热闹。
王鼎盛甫一上堂就见到了直直跪在那里的宋舟跟趴在地上的王六,他心里咯噔一下直接瘫软在地。
沈越止平时吊儿郎当的,该正事的时候也绝不含糊,见人都到齐了,他看了一眼旁边陪坐的季景辞,扳直了腰拍了一下惊堂木,“宋大夫,你可将你状告王知州的罪状再说一遍?”
“是,大人,民女宋舟,状告渝州知州王赋之,其罪有四:第一,与回春堂王鼎盛官商勾结,扰乱渝州药材市场,囤积居奇;其二,纵容王鼎盛自西北带回病马致百姓染疫,其三,以建疫区的名目大肆敛财,贪污灾银;其四,事情泄露,纵凶杀人。”
“请钦差大人为渝州百姓做主。”宋舟说完,以头磕地。
这第一条是渝州百姓都知道的事情,第三条也是屡见不鲜,可是这第二条跟第四条就很值得八卦了,一时间外头的百姓纷纷议论了起来。
王赋之却一声冷笑,“公堂之上,岂可听凭一家之辞,宋舟,你一介民女,竟敢诬告朝廷命官,可知以下犯上,越级相告,当先笞五十。”
人群中发出一声声冷嘶,别说五十杖,就是十杖,恐怕以宋舟这个小身板她也受不了。
沈越止很是为难,这王赋之科考出身,熟悉大晋律法,他这样说也是不错的,先不说罪不罪,这五十杖下去宋舟还能活?
季景辞双眼微眯盯着王赋之,声音有些低沉:“王知州此言差矣,大人虽是特品钦差,但却身负皇命直监此次疫事,如此说来也算是你这一方知州的直接上司,何来越级相告之说?”
王赋之被季景辞这一扫,只觉脊背生寒,不自觉气势矮了一截。
见王赋之哑口无言,沈越止再次例行公事开口,“宋大夫,你状告一事可有证据?”
“烦请大人传陈氏兄弟跟我师叔上堂。”
“传。”
陈氏兄弟便罢,墨柏枝上堂时手中抱了一把提刀,还牵了一匹浑身起了脓疮的病马,惹得众人好是奇怪,但有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这跟那疫症的症状有些相似。
“大人,这匹马是王鼎盛自西北水运回来的,当时卸货的陈氏兄弟可以作证。”
陈三终于等到可以说话的机会了,他一把跪下,“大人,当时小人猪油蒙了心,见这马高大不似本地马仔,想据为己有,遭了回春堂王管家的道,他暗示小人只要去千金堂闹事便把这马送给小人,谁知道这马隐有痘毒,渐渐发了出来,因为小人常年长湿疹,接触了这痘毒更是浑身长满了脓疮,差点没被害死。”
王鼎盛一急,有些口不择言,“你胡说,谁不知道你陈三一个瘪三满口胡言,这会儿可别胡乱攀咬你爷爷。”
“是不是胡言当时码头上那么多人看着呢,这事儿我大哥也知道,是吧大哥?”
陈大郎也不多话,点点头应是,围观群众一听这还得了,感情这王家故意惹了痘毒回来,又把治疗的药给垄断了,一时间大家都气愤不已。
沈越止看着王鼎盛:“你还有何话说?”
王鼎盛抬头去看王赋之,见他也不说话,他把心一横,“马确实是我带回来的,但是我并不知道那是匹病马,跟王知州就更没有关系了。”
宋舟冷笑一声,“没有关系?那这把刀作何解释?”
墨柏枝掀开布巾,将刀递了上去,宋舟解释道:“这刀上有官府标记:辛未,渝甲,正是府兵头子王六的特制兵器,现在我那床板上,还有这刀的砍痕。”
王赋之妄图先声夺人,“王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用公器。”
王六聚起了少了三个手指头的双手,颤颤巍巍道:“大人,钦差大人在此,王六再不敢虚言,明明这一切都是你让王六做的,第一次是半个月前你让王六去千金堂刺杀宋大夫,结果遇上了陈大郎夫妇失败,第二次是三日前,你让我安排了个染疫死囚去接触宋大夫,钦差大人,这些都是知州大人安排小人的,小人也不过是为了糊口罢了。”
一时间满堂哗然,谁都没有想到,堂堂一方知州,竟然使如此下作手段对付一个女子,陈三直接骂了出来,“呸,你王赋之也配做这知州,疫区形同虚设,不过做个样子,若不是宋大夫,只怕进去的病患根本得不到治疗,说好的银子也不见发,请的人都不想干活,一车药材记做十车,各位乡亲看着勒,这就是咱们渝州的父母官!”
王赋之一撩官袍,“满口胡言!”
“是不是胡言这儿都有帐记着呢,”陈三自怀里掏出一本账本,“这是宋大夫在疫区每日所记,你倒是让主簿把你的账本拿出来看看。”
陈三不油嘴滑舌了这张嘴倒也还有用,宋舟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沈越止看了一眼,虞方即刻点了几名侍卫去了王赋之的账房,又宣了疫区管事的回话。
核查过了账目之后,沈越止气愤不已,“王赋之,这就是你们的账目?朝廷才拨下的十万两白银,账上就已经成了空账,而疫区一应供应全未结清,你说说,是谁给你的胆子把这笔银子全先拿去结了回春堂的药材?这又是什么药材值了这么多银子?来人,速去回春堂,这么大笔银子不清不楚,必须给本官全数追回!”
虽然沈越止早就知道这笔银子被宁王截下了,他们也默认了这件事,甚至还暗暗帮了一把,就等着揭发的那一天,可是看着他们做的这些空账,还是打心里生气,本以为怎么也有个一半花在这里,结果连一层都没有,根本就没想到他们的胆子竟然这么大。
一听要追账,这还得了,简直要了王鼎盛的老命,本来就是做个空账,银子不过是来渝州城转了一圈罢了!
王赋之这会儿才算是明白,这哪里还是要审他们,明摆了就是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这是最终指着京里那位啊!可恨他们一心钻营,不过是别人手中随意摆弄的棋子罢了。
怪道这次赵家怎么都不掺和,原来如此!
虞方很快便带了人回来,王家的金库里,根本就已经没有了那些银子的踪迹,不过倒是找到了厚厚的一本账册。
王鼎盛现在只后悔得想一头撞死,都怪他贪心,也是商人本性,想着以后若是有人忘本还可以拿来看看,这下好了,不用担心招不招了,因为上面清清楚楚的记着这些年每一笔银子的流向和数目。
沈越止随意翻了翻,果不其然,每一笔都跟宁王脱不了关系,虞方也没想到这账本竟然来得如此简单,简直像是谁故意搁在那里等着他发现。
围观百姓倒不关心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们只在意这王赋之跟王鼎盛该怎么处理,还有接下来渝州的疫情要怎么办。
沈越止看了一眼季景辞,见他点头,他拍了拍惊堂木宣告,“此事兹事体大,先将王赋之官帽除了,将他二人关押,待本官上禀朝廷之后再做具体处置。”
“官府一应事宜,先交由周知县暂行管理。”
“至于这疫症一事,本官会亲自接手,大家勿需担心。”
上一个说勿需担心的人现在已经进大牢了,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不过很快,赵氏就站了出来,说是这么多年蒙渝州百姓信赖,愿意为疫区提供部分药材与五千两白银。
没了王鼎盛,回春堂很快便被王氏族人接手瓜分了,再加上这消息一出,回春堂在渝州城差不多算是彻底销声匿迹了。
官府现在确实没有什么银子,赵氏捐的这批银子也算是可以先解决一些燃眉之急,季景辞跟沈越止都不打算拒绝。
虽然只是暂时将那两人关押了起来,但宋舟没有了后顾之忧,便一心放在了疫症上,整日往疫区跑。
这几日季景辞觉得宋舟似乎有些刻意避着他,他也不知道是为何,待收到了朝廷关于王赋之一事的批复,他终于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去找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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