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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乔—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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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出嫁那天,唐府花园里的牡丹一夜之间全开了,红潋潋瑰云锦缎般的热闹,大家都道是花事璨然,喜福临门。

    唐府上上下下都很开心,连她园子里那只向来温文尔雅的波斯猫也趴在房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人来人往,偶尔还喵上一嗓子,已示同喜同贺。

    也许只有她觉得累,明明生平第一次做新娘,却没有太多的欣喜和期待,大清早美丽的娘亲亲自带着一群丫头嬷嬷来给她梳妆打扮,衣服穿了十几层,粉扑了几尺厚,直到响午,才肯放过她,让她勉强喝了一口水。

    酉时一刻,前院远远传来炮竹的声响,一直在一旁无声端坐的娘亲走过来为她蒙上红盖头,有了那层安全的屏障,她僵硬了半天的面孔彻底跨下来。

    娘亲突然伸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腕,箍得太紧,尖细的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她下意识要挣扎,只觉那只手隐隐在发抖,心里一慌,娘亲已经放开她,侍女书儿战战兢兢上来搀住她,喜娘欢喜地福了福:“吉时已到,小姐上花轿吧。”

    上了花轿,她揉着生疼的手腕,暗自吐了吐舌头,该不是发现了什么?可容不得她深想,轿子已经摇摇晃晃地上路,她累得很,靠在铺着厚厚雪白貂毛的垫子上昏昏入睡。恍惚中,看到一个很美的女子坐在旁边,一身雪白的衣裙,巴掌大的脸上布满楚楚的泪水,眼神凄迷地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她总觉得那张面孔很眼熟,像是在哪见过,忍不住伸手去碰触正在悲伤的女子,一下子扑了空,额头撞在轿篷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果然,书儿小心掀开窗帘一角,细声问道:“小姐可是累了,再忍耐一会,苏府马上就到了。”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被刚才那个梦搞得心神不宁,这样魂不守舍一直持续到下轿,拜堂,然后坐在新房里等待。

    古时的婚礼极其复杂冗长,却让她差点憋过气去,自己掀开盖头,已经是亥时,房间里静悄悄的,雪白轻软的帏帐委委安静垂地,灵蟠花烛台上一对臂粗的龙凤喜烛,烛泪垂叠凝结如一树灿烂的珊瑚,烛火通明如炬,那抹明亮终于抚平了她一天焦躁不安的心。

    她吐了一口气,不知道她的“夫君”什么时候才回来,伸手摘下头上重得要命的凤冠,又脱去层层的锦服,只穿着一件柔软的白纱,全身顿时无比清爽,这才开心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拿了一块糕点,惬意地吃起来。

    帏帐被掀开的时候,她正大口咽着一块桂花糕,突然瞧见一个清疏颀长的身影,心狠狠一怔,便偏头俯身拼命捶胸口。

    噎住了!

    这下可噎得结实,脸都憋得通红,几乎背过气去。

    “怎么这样不小心?”有人在耳边柔柔抱怨,还递过来一杯茶,她顾不得那么多,就着那只手喝下去,才算咽下点心。

    小命虽然保住了,心却忽然紧缩,她起身福了福:“见过夫君。”这是她唯一懂得的礼仪,就像还在唐府那样,请安问好,然后就可以沉默不语,好在大家闺秀少说话以至不说话才算是有教养。

    还端着杯子的人朝她浅浅一笑,声音一如四月的软风,吹得叫人心里悸动。

    “凌儿你……无须多礼。”他的神情还是笑着,眼底却是荒芜漫漫的寂寥。

    她一惊,这个语气……两人分明是旧识!她真没想到,苏幕昶居然认识唐凌,不是说古时夫妻新婚之夜都是初次见面,怎么……

    她心里想着事,眼睛却将眼前的“夫君”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通透,模样很是清俊,身材也好,爽心悦目得很,她忍不住洋洋得意,像是捡了个便宜似的。

    突然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又忙着四处找镜子,她越过男人身边,在内室找到一面很大的穿衣镜,忽见镜中女子一副纤质柔骨,白衣乌发,那双水润剔透的眸子,仿若是团团皎月,明净照人。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伸手抚在脸上,镜子里的人也做相同的动作,原来,原来这就是她现在的模样。

    “穿这么少,不要着凉了。”肩膀上一暖,她仰过头看那个男人,突然生出些罪恶感,爹爹和娘亲她还可以瞒着,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年也再见不到几面,可是这人,这人是她的夫君。哦!不,是唐凌的夫君,他若是见过唐凌,若是唐凌的旧情人,她是无论如何都装不下去的。

    她又发呆了,肩膀上那只手越来越烫,热度熏得她的脸也染上三分醉意,耳根处一麻,男人俯在那里吐气如兰:“凌儿,嫁给我,你…可是愿意?”

    她全身不可遏制地轻颤,唐凌这副青涩的身子太敏感,禁不住这份折腾,男人无声叹了口气,很是惆怅,她感觉出来了,一时也摸不透这是什么意思,只想着洞房花烛要是新郎不待见新娘,这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夫君说的是什么话,唐凌已经是苏家的人,自然一心一意做苏家的媳妇。”这话她说得很诚恳,出嫁前书儿就告诉过她,苏家和唐家是池州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唐家的女儿只有苏家的公子才配得上。她本不过也是求衣食无忧,平安恬静的生活。

    苏幕昶微微一怔,良久地凝视她,漆黑的眼底好像闪着两团火焰,极力克制的声音有些颤抖:“凌儿……你真的愿意!”

    额?一个高大的男人如此委屈地撒娇,她有点镇不住,颇有几分无奈地点点头,男人突然收紧了抱她的手臂,俯下头来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

    她有些懵,男人停顿了一秒,再度俯身压下,他的唇试图撬开她的,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却突然蹦出教引嬷嬷说过的一句话:“为妇者,绵延子嗣乃首任。”

    是哦!她既然嫁人了,就该怀孕生子,和苏幕昶生的孩子,应该会很可爱,一想到以后可以拥有一个无比可爱的小正太,她顿时心花怒放,顺从地松开紧咬的牙。

    苏幕昶似乎笑了一声,下手越发用力,她全身发烫,最后残余的一点理智,还在心底纠结,是生男孩好,还是女孩好?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发现自己还缩在苏幕昶怀里,脑子里终于有了点顿悟,原来这就是十八禁空间转换频道的洞房花烛夜。

    那么……接下里要怎么办?

    她刚把胳膊伸出被子外,苏幕昶双臂一紧,将她牢牢困在怀里。

    她嗫嗫出声:“该起床了。”新媳妇不是要给公婆敬茶么,想真正过好日子,讨好公婆,收服小姑才是硬道理。

    “嗯,你乖乖躺好,我去给你拿衣服。”

    她安静地躺下来,耳边是穿衣轻微的簌簌声,那是一种安心而服贴的声音,但她胸口突然狠狠一痛,淋漓尽致的痛楚,就像几天前那样。

    几天前她从冗长的昏睡中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了样,那个时候,除了心慌,还有那致命的一痛。

    “夫君!”她坐起身大叫,苏幕昶掀了帷幔急急走进来。

    “怎么啦?哪里不舒服?”苏幕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他身上淡淡木兰的香气,很安心,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她一直渴望的,就是这样的安心,如今突然得到了,反而不真实。

    “凌儿…是不是身上还痛?”苏幕昶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声问道。

    她摇了摇头,怔怔盯着散落的金丝牡丹刺绣蚊帐,半响才说:“叫我阿乔吧,阿乔是我的小名。”

    唐凌。

    她不是唐凌,那个纤柔精致的女子,早在她的到来,就枉顾丢了性命。而她,一个异世的孤魂野鬼,平白无故霸占了唐凌的一切,父母,夫君,还有这和平盛世的荣华富贵。

    于心难安。

    也许是于心难安吧。她恍惚地坐在梳妆柜台前,书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绞了帕子给她擦脸,然后为她梳头。

    她抬头看镜子里面的人,软玉娇花一般的容貌,苏幕昶站在后面含笑看着,他和她的脸,在镜子里一遍遍重合,又分开。

    那双眼!……是那双眼!!!

    她大惊,原来如此,在她梦里频频出现的女子,是唐凌,那双凄楚哀伤的眸子,仿佛是一根刺,扎生在她的胸口,偶尔的那致命一疼,是,为了提醒她?

    “啊!!!”她突然发疯地尖叫,失去理智,在苏幕昶面前像个疯婆子一样,毫无气质可言,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鲜明而又尖锐。

    她以为,经历过一次死亡,就不该再有这样的恐惧,可是……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人么?

    “阿乔…阿乔…你睁开眼看看我,你不要有事,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逼婚,我以为只有我才能给你幸福……”

    “阿乔,只要你醒过来,我放你自由……”

    “真的,我不骗你,我不骗你,阿乔……”

    “苏幕昶。”她很想叫这个名字,嗓子却像是着了一把火,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伸手去触摸那张面孔,昨晚身体最疼的那一刻,她以为他会是她此生的良人,她跋山涉水,穿越千年,就是为了找到他,爱上他。

    可她动不了。他的声音就在耳边,那样绝望悲伤,她却无能为力。

    “阿乔。”一个清柔的女声低低呼唤着。

    她全身一轻,竟然坐了起来,转身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唐凌的身体未动分毫,她心头一凛,仿佛置身万年冰潭,心如死灰。

    “阿乔。”

    她静静看着悬浮半空的“唐凌”,不,应该说也是一缕魂魄,她离开了那俱身体,真正的唐凌自然是要回来的。

    “阿乔,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魂魄眉心微蹙,楚楚动人。

    她叹了口气,做鬼也做得如此有气质,她还能说什么,唐凌不恨她就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

    “我马上走,你回来吧。”她语气三分诚恳,七分不舍。

    “阿乔,你听我说,我回不去了,你看到我只是一个幻影,我心愿未了,不甘就此轮回,这股执念才凝聚出这个幻影,却撑不过今夜子时的。”

    她神色有些动容,一句话没说出口,被狠狠吞了进去。

    “幻影终归是幻影,现不出形,幸好你入我的肉身,我还能跟着你,你也能看见我。”

    “你是故意出来吓我的?”她试探着问,害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对不起,阿乔,我只想…只想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了。”

    她脸色黯然,原来是想苏幕昶一面,又可知,苏幕昶真正想见也是他心心念念的唐凌呢。

    “我设法让你昏迷不醒,他若知道了一定会来,除了想再见他一面,也肯阿乔你帮我带一句话,唐凌辱约,抵死一命,黄泉路畔,百年等君至。”

    她恍然抬起头:“他?他是谁,不是苏幕昶吗?”

    唐凌悲恻地撇开脸,幽幽叹气:“我与苏公子从小定下亲事,奈何命运捉弄,唐凌生生世世都只能爱穆辰安,苏公子的情,阿乔此生替我还了,我也会铭记生生世世。”说完,委地朝她一拜。

    她心思百迥,蓦然听得唐凌凄凄叫了一声:“穆郎。”

    苏幕昶神色悲痛地引了一位年轻的大夫进来,她仔细看了那大夫一眼,果然是神仙般飘逸的人物,便起身拉过唐凌,诚心说道:“我因你而重生,你的心愿我定能了却。”

    她走到苏幕昶身边,按下他的昏睡穴,又走回床上入唐凌的肉身,待醒来,穆辰安正定定瞧着她,像是痴了一般,她心有不忍,直接入主题说道:“穆公子,我其实并非真正的唐凌,唐凌小姐七日前已经自缢身亡。”

    穆辰安震惊地往后退了几步,不像是害怕,反而是悲痛欲绝,半响才喃喃自语:“凌儿性烈,又何必如此,我要的,不过是她快乐地活着,如今天人永隔,我这残喘之身,还有什么念头。”

    唐凌在一旁恸哭出声,想伸手去抱穆辰安,却近不得其身。

    她忍不住眼眶一红,向穆辰安福了福,正声道:“公子医术超绝,悬壶济世,唐凌小姐有句话转告,‘黄泉路畔,百年等君至’,公子该是最了解唐凌的人,唐凌也了解公子,这番话希望公子铭记,切莫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穆辰安深深闭上眼,流下一串眼泪,极力自持间还朝她还了一礼,转身而去。唐凌追至门口,便再也不能往前一步,身子越来越淡,最后化为一缕青烟,芳魂永逝。

    她呆坐了一会,苏幕昶却醒了过来,远远站着看了她很久,才试探着叫:“阿乔?”

    她走过去抱住他,感觉到他的体温,还有那股淡淡木兰的香气,叹了一口气,才安下心来。

    “夫君,若这世上再无唐凌,只有一个阿乔可好?”

    苏幕昶紧紧抱住她,闷声说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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