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戾鹤幽骨
两人遇袭的峡谷离魍魉谷的中心魑泽林尚有一段距离,待到达那片被重雾封锁、望去浑无边际的密林时,天色逐渐暗下,深浓的雾气早已将日光封锁,使得整片山岭都陷入一片幽暗迷离的昏瞑之中,浮光游荡,幻影万千,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自从离开峡谷,夜玄殇一反常态,显得十分沉默。子娆在玄塔中静修七年,纵千日不与人言亦是家常便饭,此时多少猜到他几分心事,便也不去打扰。两人施展轻功,无声无息地落上一块岩石,夜玄殇方才低声开口:“前面有人。”
子娆点头,两人隐下身形,悄然靠近魑泽林边缘。数道火光自山岩之前隐隐透露,密林旁几个金衣大汉手执火把而立,火光跳动摇晃,映得他们面容明暗不定。黑暗中不断有冰蓝色的流萤飘忽游离,一旦靠近火把便形销影散,但远处魑泽林中冷芒点点,始终浮动着这般细微的光泽,使人仿佛看入幽冥深处的景象,妖异难言。
因彼此相隔甚近,两人不便交谈,夜玄殇便以指尖在子娆手心写了三个字“跃马帮”。这些人服饰打扮华贵考究,显然是跃马帮中地位较高的人物,但见他们人人神色凝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正思量间,魑泽林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叫声凄厉无比,令所有人心头一惊,几个金衣人神色骤变。紧接着又是数声惨叫之后,魑泽林中恢复一片死寂,为首的金衣人眉头紧皱,下令道:“随我入林!”
“秦舵主,”旁边一名属下劝道,“这林子如此诡异,今天我们已折损了六批人手在里面,此时入内太过冒险,不若等明天再说吧。”
那秦舵主冷哼一声:“哼!少帮主的伤势要紧,还是你的命要紧?”
属下顿时不敢再言,一行人复又点燃几个火把,将四周照得通明,各自执了兵刃,慢慢往林中而去。
眼前火把的光亮很快被无底的浓雾吞噬,子娆侧首道:“如何?”
夜玄殇眼中略带嘲讽,淡淡丢下一句:“有勇无谋。”像是回应他的判断,魑泽林中再次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两人听出其中正有刚才出言反对之人的声音,眼中同时一凛。这次惨叫声间隔时间略长,但也不过就是瞬息,林中雾气突然无风翻涌,隐约有人影狂舞着向外冲出。
子娆凝神分辨,依稀认出是那秦舵主,见他不断挥剑乱砍,似在拼命抵挡什么东西的攻击,手腕轻轻一动,便要出手救人,却被夜玄殇一把拦住。
子娆奇怪地看他一眼,夜玄殇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这时那人已快要奔出林外,忽然间,他上方的雾气狂旋激荡,化作一片巨大的暗影当头罩下,黑雾中似有一柄利刃闪电般穿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他的头顶!
惨叫,带着无尽惊恐的惨叫自他口中发出,人满面鲜血地冲出林外,又奔出十余步方一头栽倒在地,身体不断抽搐,渐渐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前方魑泽林中雾气早已平复,点点荧光飞转,一片幽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玄殇冷静地看着眼前一幕,神情中连惊讶都欠奉,只在那雾中黑影现形时目光微微一利。
“是什么东西?”子娆眉心淡拧,此时她已明白了夜玄殇的意图,但那人虽将林中异物引出,浓雾之中却无法看得确切。
“不好说,但绝不是人。”夜玄殇简单说了一句,起身点燃火折子。
子娆和他一同上前,低头一看,眸心深处泛起一丝波动。那人顶心竟被生生击出一个拳头般的血洞,头盖骨完全碎裂,雪白的脑浆和殷红的鲜血混杂流淌,在整张脸上涂出骇人的惨厉,那血浆背后仍残留着极度的恐惧,使得他的表情扭曲几近狰狞。
“小心!”夜玄殇轻声提醒,伸手挽住她退开几步。那尸体头顶不知何时覆上了一片冰蓝色的亮点,无数萤虫开始向鲜血流出的地方聚集。很快,整个身体便被层层飞浮的流光包裹,周身发出冥暗的光芒。细密如蚕食桑叶的声音连续不断,不过片刻,偌大一个人便化作了干净的白骨,血肉无存,片片流萤逐渐向四方散去,点点逝入幽林深处。
目睹这一切,子娆指尖冰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夜玄殇沉声道:“我们回去。”
子娆心头一顿,随即道:“你若要回头,我绝不阻拦,但无论谷中是什么情形,我都非去不可。”
夜玄殇借着手中微弱的火光看她一会儿,冷酷的唇角淡淡一勾:“黑夜入谷,实属不智,你即便要闯这龙潭虎穴也得先随我回去。我们今晚要找合适的地方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天才有胜算。”
子娆愣住,细密的睫毛倏忽扬起,火光如魅异蝶舞在她眸心微微跳动,渐渐地化作一片秋水般明艳的柔媚。她低叹一声,静默了片刻,方道:“夜玄殇……多谢你。”
不料对面这男子却将眉峰戏谑地挑起,低声笑道:“不必,你知道,我可是有所求的。”
子娆目视他故意露出来那十足别有用心的坏笑,不由气结,之前些许歉意顿时无影无踪,星眸中晶光闪漾,一瞬不瞬盯住他:“你求什么?”
夜玄殇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诱人的秀色,眼中满是笑意,接着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却沉稳笃定,令人无从抗拒:“我不管你为谁,但我,就是为你而来。”
一簇燃亮的篝火,在无止无尽的黑夜之中照出温暖的影子,岩洞中略有一点潮湿的气息,朦胧深幽,四周石壁在火焰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暗紫的色泽,不时闪过针芒般的微光。
归离剑横置膝上,夜玄殇在篝火旁静坐调息,体内真气自然流转,一日疲累尽消,遂引导真气穿经过府,还本归元,睁开眼睛时,发现子娆正独自坐在洞口安静地看着天空。
天边无星无月,她目光投向的方向是一片遥远的黑暗,深邃而广阔的夜空黑得如此纯粹,似包容了万物,却又空茫到一无所有,就像这些年来身处玄塔中每一个夜晚所看到的一样,从来不会有分毫改变。亘古洪荒,千年虚无,而她的神情却显得十分柔软,好像正自那无尽的空虚中看到了什么人、什么事,那深深的眷恋化作唇边一丝清柔的浅笑,竟叫夜玄殇心头微微一震。
深黑的眸底,淡淡火光映出她半边侧颜,从发梢到指尖,无不流转着冷丽的媚色。清清然,袅袅然,眼前女子似这光明与黑暗交界处无声绽放的一朵幽莲,清极而妩媚的墨色,在遗世独立的明净中生出噬魂的妖娆,仅一个无心的姿态,便足以倾覆三千世界的繁华。这样的子娆令夜玄殇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存在于穆国王宫中,最为神秘的身影。
入道修真,能够洞明玄机的女子,父王为她在宫中大兴土木,筑“玉真观”,辟“太虚池”,甚至给她更胜王后的超然地位,却未有人能见到她掩于轻纱背后真正的容颜。
但他,却在去楚国前最后一次入宫时见过。
时隔多年,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究竟是为了何事自寝殿摔帘而出,疾步穿行于满苑雍容华贵的花丛中,难抑的怒气冲得血脉火海一样翻滚,几欲拔剑长啸,一泄愤懑,而那身着素衣道袍的女子便在此时出现在视线尽头。
无声无息,她以莹白的指尖掠过冰雕玉琢的花蕊,淡纱被清风扬起,刹那间,牡丹妆残,艳华无光。
“守国而争,不如去国。”
直到今日,那冲淡至极,却最终促成少年甘愿入楚为质的温言浅语仍在耳畔,记忆中轻纱影下惊鸿一瞥,令天地失色的媚冶仿佛是对世间所有美丽的淡嘲,却又温柔如无底的春水,在此刻浅影流漾的火光之下,竟与子娆清魅入骨的微笑丝丝重叠。
“子娆,”夜玄殇突然开口,声音柔和得连自己都觉意外,“你在想什么?”
子娆似被从未知的思绪中惊醒,“没什么,”她淡淡一笑,“我只是在想,明天到底能不能找到烛九阴,取到蛇胆。”
夜玄殇停顿了刹那,忽道:“还是在想需要蛇胆的那个人?”
子娆闻言怔了一怔,笑容却依旧:“或许都有吧。”
“我可以知道他是谁吗?”
这一问,声音中竟略有些紧张,说不在乎,却终究忍不住问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分外异样,像是面前那炽热的火光正在心头不断跳动。隔着轻暗的光线,面前的女子垂眸沉默,再抬头时,迷蒙波光之下点点荡漾的幽凉,看得人心头纠结难休,“他是我的哥哥,”她低声道,“这世上最宠我、最爱我的人。我入楚都为他求医,对方却说除非我能取到这蛇胆为诊金,否则便不肯诊脉。”
黛眉轻颦,子娆细媚的眸中隐隐泛起寒亮的光,凭着巫族的秘术,前些日子果然在楚都找到了歧师。这老怪物深恨王族,得知她来意之后一口拒绝,后来虽被她用言语逼住,但却提出了这般苛刻的条件。
虽明知是故意刁难,魍魉谷她还是要来,纵然到时候歧师言而无信,这蛇胆也能暂时抑制毒性,至少他不必再受那毒蛇噬骨之苦。再往岩洞外看一眼,雾锁幽林,魑魅魍魉丛生之地,遥远的地方却有她无比熟悉的笑容,令冰冷深夜幻作一片洁白的宁静,那是轮回不休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她倾尽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
夜玄殇无意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目光中只余深亮温暖:“放心,我们定能取到蛇胆回来。凭你我两人的武功,对付那林中异物应该不成问题。只是要小心那‘幽骨虫’,明天进了谷中,千万小心莫要见血,否则招惹了它们来怕是麻烦。”
子娆知道他指的是那冰蓝色的流萤飞虫,凝眸想了想,指尖一弹,炫出一只轻盈的墨蝶,转手挥袖,那墨蝶飞向岩洞外游荡的萤光,“噗”地一声轻响,绽开一片飞旋的火花。星火散开,周围原本飘忽不定的幽骨虫瞬间被吞没,分毫无存,子娆对夜玄殇指了指身前的火焰:“幽骨虫怕火,先前那些跃马帮的人所持的火把和这堆篝火都是它们的克星,我的焰蝶化五行之火而成,也一样有效。”
夜玄殇含笑道:“这么美的武功,这么美的人,死在其中也该无憾了!”
子娆借火光斜斜漾了他一眼,欲做嗔怒,却展颜失笑,那明媚风华竟看得夜玄殇一呆,“你这人啊,冷起脸来怪怕人的,说起话来又常恨得人牙痒痒,待哪日恨极了,便让你也死在我手中试试看。”
“这主意倒也不错,”夜玄殇一本正经地点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玄殇何其幸也!”
子娆扬眸瞪他,笑意却掩不住,随手用枯枝拨弄着篝火,“这一路有你做伴,还真省了不少麻烦,想不到穆国的三公子江湖经验如此丰富。”
夜玄殇道:“我自七岁那年就极少待在王宫,十余年闯荡江湖,若还浑浑噩噩,那才真是奇怪。”
“嗯?”子娆道,“你为何七岁便出宫?”
夜玄殇漫不经心地道:“我不愿待在宫中。”
子娆心下奇怪,随口问道:“为什么?”
夜玄殇似乎静了静,继而淡淡一声冷嘲般的笑:“母后不喜欢我。说是生我的时候梦遇白虎啸日,为恶梦所惊而早产,险些性命不保,白虎啸日,遇子克母,所以她极厌恶我这个儿子,甚至在重病弥留之际,我自漠北千里迢迢赶回去,她都不肯见我一面,你说,我待在宫中做什么?”
克母。这两个字眼闪入脑海,终究记起那次宫中愤然离去的原因。太子别有用心的话语,父王深沉的眼神,母后冰冷的面容在生前不曾给予半丝温暖,死后亦带来更加荒唐的难堪。那日出宫之后,继而奉诏入楚,除了一个质子的身份和无休止的刺杀之外,六年来再不曾与穆国有半分交集。
实际上,自七岁时拜天宗宗主渠弥国师为师修习武道后,在他心中,那金碧辉煌的王宫早已万分遥远。
但终有一天他会回去。
横置膝上的归离剑缓缓在指间收紧,唇边一刃笑痕越发深了几分,明灭不定的火焰,映得整张脸庞深邃如若刀削,多年来明枪暗箭下淬砺出的杀气,无形中逼得这火焰烈烈跳动不休。
子娆一阵沉默,“抱歉,我……问得冒昧了。”
夜玄殇却毫不在意,神情如旧:“无妨,我的事只要你想知道,便尽管问。”
子娆侧了头看他,眸光轻轻漾了一漾:“那你若想问我什么,也随你问好了。”
夜玄殇手腕一翻,归离剑插入地上,靠向背后岩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把玩剑上垂下的佩饰,一手搭在膝头,亮焰黑衣,笑容散漫,说不出的潇洒好看,看了她一会儿,摇头道:“我没什么想问的。”
子娆奇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吗?”
夜玄殇眉梢微挑,“不过随便说说,你还当真了?我无所谓你是谁,你若是想说,我随时听着,若不想说,便也作罢。”
“嗯?”子娆微微细了凤眸,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你难道不怕我别有所图,说不定我也是太子御派来的杀手呢?”
夜玄殇深眸之中满是兴味,唇角挑起一刃薄薄的微笑,“但凡知道我真正身份的人,没有几个敢和我一路同行,更何况联手杀敌如此默契,你若真别有所图,我倒甘之如饴。”
子娆清脆的笑声随之响起,“那么明天,便看看我们是不是还这么默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