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浊
傍晚,黑金城西区
穿过了大半个城市的一行人暂时落脚在老大夫某个世侄家中。
医术精湛的老先生已检查过燕雷的病情,艾这才知道那孩子竟已因受了寒而险险变成了肺炎。急忙讨了方子请这家的女主人熬了药汤喂它喝下。可巧这名唤作杏姐的年轻女子有一子也刚刚满月不久,奶汁充足的她主动提出了愿意同时抚育燕雷,正为那孩子日后食物发愁的女孩子大喜过望地谢过了她。
至于漠轻寒背后的烫伤,伤处早已结痂。老大夫把过脉后告知已无大碍,改明儿配上两剂清热降火的汤药喝下便无事。得知艾用来紧急处理的那个古怪偏方后,他急急记了下来细细研究,口中赞叹不已。
艾右腿未愈的伤口被拆开敷上新药后重新包扎了,估计几天后伤口就会完全长拢。只是她原本雪白娇嫩的双手被烫伤后未得到及时处理,结果感染了,恰逢近段时间气温骤降血脉凝窒方未溃烂,只是掌心手指皆已红肿起来,却是又被冻伤。上药处理时痛得她直冒冷汗,用软布包着药泥裹好后,艾仍觉得伤处痛痒难当。
对于两人误食以至面色黯淡的那种有毒植物,老大夫在问清其模样后又考虑良久方才开出了解毒的方子,神色话语中却似仍没有十分的把握。
两个女孩子却毫不在乎,仗着命硬毫不迟疑地一口气把熬好的药全喝了下去。反正,情况再怎么坏也糟不过她们此刻一脸青黑的模样吧……
掌灯时分
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几个人围着粗重却结实的木桌坐成了一圈。
燕雷的低烧已退,跟着艾吃了近半个月全不合自己胃口食物的它在难得的一顿饱餐后偎着杏姐儿温暖的胸口很快就睡着了。此刻它正含着手指躺在里屋的摇篮里甜甜地做着梦。
一碟酱萝卜,一碗白水豆腐,一碗见不到油星的青菜,最后一盘蒜苗炒腊肉是桌上唯一的荤腥。主食是澄黄的玉米面窝窝头和几个蒸红薯。
“对不住啊,这些东西实在是拿不出手待客,只是家里……”约莫二十出头的杏姐由于长期营养不足而微微有些青黄的端秀脸庞涨得绯红,因操劳而有些粗糙的手指不安地绞着粗布围裙,“等外子拿了工钱回来,我再去买些米给大家蒸锅白米饭。”
[原来这儿的人生活竟是这么清贫的……]
艾与漠轻寒对望一眼,向来无虞温饱的两人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已马上移开眼睛笑着开解一脸歉意的女主人,“没有啊,这样子就很好了!我们最喜欢吃玉米面和红薯了!再说杏姐手艺这么好,这菜做得喷喷香,一看就知道肯定很好吃……”
杏姐神色间却依然十分困窘。古老先生不动声色地从桌下递给她一把东西——那是刚才艾硬塞给他的药材钱——冰凉微重的金属感让杏姐在回过神来后红着脸把它们又推了回来,“这些我不能要。古老您自己本也过得不容易……谢哥今天就发下这个月的月例钱了……”
“拿着罢!”老大夫眼一瞪,慈和的脸上竟也多了几分威严。理着珍爱的长须,他长长叹了口气,“我也帮不了什么大忙,这几十文就当是给鸣儿的满月洗钱吧……反正我一个孤老头子怎么着也过得下去……唉,黑金城现在的情况--”
“我回来了!”满含喜悦的声音打断了老大夫的叹息,一个穿着城门卒号衣的青年男子推开门走了进来,“杏儿,今天我……”
“!”盯着他的脸,绯色外衣的少女霍地站了起来,黑瞳中满是愤怒。
北风呼啸而来,自未合的门扉间涌入,吹得房内那盏微弱的火苗奄奄欲灭……
柯谢僵在门边,只觉得口中有些发苦。
临换班时,李头儿给他们一人分了三两银子,说是从今天那小羊祜处发了笔财的荣记客栈那里刮过来的。柯谢本想说不要,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来--家中嗷嗷待哺的妻儿还等着他拿钱回去买米咧--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银两。
推脱了另外几个人叫他去喝一杯的提议,柯谢匆匆向家里赶。初时,心中满是对自己未能遵循过世父亲教诲的懊恼与不安,可慢慢的,计算着今日收入的他心中那份未能提醒那少女的内疚已渐渐被得到意外之财的喜悦所掩盖:五钱银子的月例,加上刚刚那三两银子和几枚铜币,至少应该可供他们一家三口在黑金城里用上两三个月吧。杏儿产后体虚,却总因舍不得买那些滋补品而日渐憔悴……这次有钱了,明儿首先到市场上去选只最肥的老母鸡给她好好补一补……
正喜孜孜地推开熟悉的家门时,却没想到第一眼便看到那被李头儿骗到荣记客栈里的少女。
头皮发麻地避开了那双尖锐明澈的眸子,柯谢心中既是羞愧又是惊愕,呐呐地说出话来。
“谢哥,这位妹妹叫艾,那位是漠轻寒,是从——”本开心地向他介绍着客人的杏姐终于发现了气氛的不对劲,她看着表情古怪的两人满心疑虑地问,‘你们,怎么了?‘
……
艾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尴尬的柯谢一眼,只拉着抱出了燕雷执意要离开。
从柯谢口中问出大概情况的两人顾不得再埋怨已羞愧无地的青年男子,赶过去拦住了她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你们在这儿举目无亲,现在又是晚上,你们两个女孩子带着个生病的婴儿到处乱走实在太危险了!”
漠轻寒牵着大黄静静地不说话,艾低着头没有看他们,声音中却似蕴着说不出的激愤,“古爷爷,杏姐,你们都是好人,我很感谢你们。只是,我是绝对不会和骗子的同党呆在一起的!更不愿意接受为虎作伥的人的恩惠!”
“……”本挽着她衣袖的女子身子一颤,手无力的缩了回来,原本颇为憔悴的脸色此时更惨白得厉害,整个人竟似摇摇欲坠。柯谢赶紧扶住了,只觉得妻子那悲伤哀怨的眼神似刺入了他心口,远比打自己一拳更让他难受。
“你这孩子……”老大夫叹了口气,“这世道便是如此,你这么倔强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还真想就这么冲过去找到荣家客栈与守门的城卫讨个公道不成?你可知道他们皆在这黑金城里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那荣记的老板娘便是城主手下最得力的师爷的嫡亲妹妹,连城中守备队长在荣记里也有干股……你若去找他们告状,只怕先将你的命告到了大牢里!”
“难道可以就这样算了吗?”少女清悦的声音不自觉地尖锐起来,下午空闲时间里被杏姐修剪整理过的过肩漆黑发丝在风中轻轻飘扬,细小的霰雪子儿叮叮落在她肩头,“明明他们做的是不对的事情,为什么要退让?要避开?——好像心虚的却是我们?”
“唉,你这是以卵击石啊。”老大夫揪着长须皱着白眉,“他们有权有势,你怎么可能斗得过?听我一句劝,以后见到他们还是远远避开的好……有一句老话不是这么说么?‘忍片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留下来吧,先住在这里以后再慢慢做打算……”
“可是他们明明逼得我们已无路可走了啊,又哪里是‘片时’与‘一步’?”夹着雪珠的风中,女孩儿含着泪水的漆黑眼瞳明净坚定得就像夏夜睛空中的星子,“不对的事情再怎么说也不会变成正确的,有权有势了就可以一点儿也不讲道理了么?为什么大家总是说这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话呢?老是抱着能忍就忍的想法,被人欺骗践踏踩到头顶上了也不反抗!却把希望寄托在老天爷身上,成天尽指望着所谓的天谴或者是什么突如其来的英雄侠客!”
“——可为什么大家自己不去主动抗争呢?反而总以无能为力的借口对坏事无动于衷,甚至和他们同流合污!——这样子的人不是很可耻吗?——难道这个世界上的恶人坏事不就是因为这样的姑息纵容才越来越多的吗?”
“我知道我现在是斗不过他们,我也没法子一定要求其他人如何如何作……也许我天生就比较笨吧……我只是想,至少我可以做些我能做到的事,让我自己日后能看得起我自己……”转过头,她扶着大黄走入了风雪中。
那样子炽烈坚定的眼神啊,像火焰一样灼热明亮,如泉水一般清澈明净,仿佛能点着人的心,映出你掩藏的灵魂……竟似容不下半点黑暗污秽。
“只恐刚极易折啊……”老先生手一抖,已捻断了一茎心爱的胡子,“罢了罢了,我也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怕些什么么?两位姑娘慢些--”他提高音量呼了一声,匆匆向那行人影赶了过去,“前面东首里许处有所废寺可以暂时安身,待老朽拼了这身老骨头带你们去罢。”
在扑面而来的薄雪中行得几步后,杏姐儿却追上来将一个温热的油纸包塞到了他手里,“古老爷子,这是些吃的东西……请代谢哥和我向她们说声对不起……”
已哽咽的语声中,她掩着脸奔了回去。远远可见昏黄的一星灯光摇曳中,那怔怔立在门首的青年男子将他的妻子拥入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