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漠轻寒
在木睛开始发飙之前,艾已独自离开了那片桃林。
不是不想参于她们,只是,竟不知该如何做才可以。
上次她拒绝了晴儿她们几个的好意,还那么冷淡的将他们一片好心为她装满的两缸水给倒掉了。惹得晴儿大哭了一场。艾其实在事后对此相当愧疚,却不知该怎么向他们解释自己当时那异常的固执。
还好单纯的晴儿对此并不介意,平日里还是对她亲亲热热的,[姐姐]两字不离口。便是那两个少年,也看不出对她有什么异样。
艾相当感激他们的大度,只是……
在自己失去力量的时候,她惊骇地发现,自己仿佛也同时竟变得不知道如何和人相处了。
艾无法形容出那种感觉。
好像是一颗心被人拿走了,又仿佛是所有的喜怒哀乐和情感都被裹上了一层东西,竟像变得不是自己的了。
更可怕的是,她再也无法忍受与任何人近距离相处。纵使是认识的熟人,和他多说几句话后,也只想避开,只想逃走。更不用提让人碰到她的手或是衣裳。
本来宽厚的性子好像变得无端端的暴燥起来,往往在看到某些稍稍逆了她心意的事物时,竟有一种将其亲手毁掉的暴虐冲动。艾耗尽了理智与耐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变成一个破坏狂。
只是,性子却不自觉地变得孤僻了。她变得不喜欢阳光,不喜欢笑,不喜欢参加一切热闹的场合。反而最爱一个人静静走在月光下,坐在黑暗里,将整个面孔、整个身体都隐藏起来,只用那双漆黑的眼瞳看着身边的一切。
仿佛只有黑暗与寂寞才能让她感觉到真正的平静与安心。
到此刻时,能靠近她身侧一尺内却不让她如避蛇蝎的生物已只有阿墨一个。
……
看着泉水中的自己的脸,艾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如何才能真心去笑。
扶着水桶,她摸摸自己的脸。触手处冰凉而光洁,只是,却没有表情。
任何事,任何人,任何情感,都似和自己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透明薄膜,再也无法接触到自己的心。
纵使明明知道木晴木炅木沉香与燕先生夫妇对自己是真心的好,可是,她却总好像缺了些什么似的,无法也不知道如何以同样的真心与热情去回应。
……
这样子的变化,对自己,是悲哀,还是幸运?
……
在终于提满第三缸水后,又走了个来回的艾拎着装得八分满的木桶已到了酒坊竹棚前的那块空地上。正放下桶来歇口气的她却不自觉地留意到了左边小路上正走过来那个女孩子。
那女孩儿年龄应该与艾差不多,个子比艾稍稍高一点,也更瘦些。面容颇为清秀,略带咖啡色的头发在夏日的阳光下极为顺直清爽。身上浅蓝色的衫子看得出衣料剪裁都是极上乘的,领口袖口还滚着精致的宝蓝色花边。只是却似已洗得有些发白了。
所有这些印象都只是艾的匆匆一瞥,真正吸引艾的还是那女孩子斜分流海下的那双眼眸。
长睫毛,尾端略略飞扬的形状,黑白分明的眸子。无疑,这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只是,眼瞳中却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淡与漠然之色。仿佛它及它的主人站在整个世界之外,与所有人都有着一段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仿佛它眼前的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它去重视或注意。
于是,她的整个人第一眼看起来,便似已带着三分冷漠,七分疏离。
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她。
是因为她的眼神么?还是因为她的表情?是因为觉得看起来竟有那么一丝似曾相识么?
当那女孩子从自己身边走过时,艾讶然的发现自己丹田处某种凝滞的气流仿佛微微一动。
……
原本在酒坊站柜台的是燕夫人,可是今天燕夫人饭后有些倦了,午觉睡得分外的长。燕先生却一时竟找不到平时最喜欢晃来晃去的那几个小家伙,心疼怀孕的夫人的他便自告奋勇地由幕后转向台前,自己亲自当垆卖酒。
看到这浅蓝色衣裳的少女走进来时,燕先生嗬嗬笑了起来,“漠轻寒,今天你又是为你母亲买酒的么?[桃花酿]还是[梅华露]?--还是老规矩你自己拿吧!”
那名叫漠轻寒的少女也不说话,只微微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两枚银币放在酒柜上后,她便径直到右首的酒架上抱了一坛十斤装的[梅华露]直接走了出去。
[还是那么不爱说话……唉,女孩子还是应该活泼快乐一点比较好……]
看着她的背影,燕先生揪着络腮胡子摇摇头。
正感叹间,却看见酒柜前的木地板上多了个浅蓝色的小荷包。
捡起来看时,只觉得手工极精细,结得很漂亮的穗子上还挂着个制作同样精致的袖珍布制娃娃。
[是漠轻寒掉的东西吧,这么秀气复杂的东西只有女孩儿家才会带在身上。]
走出酒坊看时,却发现漠轻寒已走得看不见了。
抬眼却正看到艾提着桶从酒坊后进走出来。燕先生一喜,急忙喊住了她。
[从酒坊往西走,数到第七家。门前有竹篱,屋右侧有一株年龄极大的梅树……]
按着燕先生交待的路线,艾带着荷包慢慢向那个令她印象深刻的、名叫漠轻寒的女孩子住的地方找过去。
按她此时的性子,只想离所有人越远越好,更别提这种连话都没说过一句的陌生人了。
可是,这个女孩子给她的印象却不一样。究竟有哪些不同她也不能清晰说出,仿佛是一种潜意识里的直觉在叫她莫要拒这个人于千里之外。
所以,向来不愿意和不熟的人打交道的她很爽快的答应了燕先生让她帮忙还荷包的要求,让以为本会大费一番唇舌的燕先生倒奇怪了一番。
走进低矮的篱笆,艾敲了敲眼前那手工拙劣的木门。半晌却没有一个人应。
“请问有人吗?”艾将门推开了一条缝,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到几乎呛鼻的酒气。熏得她差一点儿就逃了开去。
“请问是漠轻寒家么?”在客厅的大桌子旁,艾发现了一个人影。却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女子,穿着件满是酒渍的旧衣服,略带咖啡色的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头。她容貌本应是个美人,只是此刻过于苍白的脸明显有些浮肿,眼角几条明显的皱纹更深刻而嚣张地点明了她的年龄。
看到有人进来,她只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后,便全心全意地将注意力又放到了手中的酒瓶上。仿佛将那坛[梅华露]一滴不洒地倒到酒瓶中便是她整个人生中最大最重要的事情。除此之外,世界上再没有其它任何事值得她去关心。
“……”看着她,艾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踌躇了片刻,方才又开了口,“我是给漠轻寒送还她掉的东西的——请问您是她的母亲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艾接下来的话,“没用的。除了给她酒,你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转过头,便看见那浅蓝衫子的少女端着个小托盘从后进的院子里走了过来。身后一片黑烟滚滚。
“那个……那个……”指着她身后的那片狼籍,向来漠然的艾也实在不能不提醒她火灾的可能性。
顺着艾的眼神往后看了一眼后,名为漠轻寒的少女毫不在意地收回了视线,“不用担心,反正天天都这样。”
“……”
艾实在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放在桌上的菜很简单。
一盘切成片的卤牛肉,一盘拌着辣酱的萝卜丝,还有一盘炒得大半成了黑炭的花生米。
看得自己本有一手不错厨艺的艾直摇头。
“对了,你刚刚说有什么事?”漠轻寒开了口,依旧是那种漠然而冷淡的口吻。
“这个荷包是你的吗?燕先生托我把它还给你……”
漠轻寒扫了一眼那个荷包后,便直接从艾手中取了过来。转身向里屋走去的她连个谢字也未说一声。
艾气得有些发怔--她自己虽说现在性子有几分孤僻,但和眼前的这位少女一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像这样子的人,她以前从未见过。
正准备甩手就走时,却听到后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你是谁……是你,是你!--你又要丢下我吗……你这个负心人……”
一只手狠狠扯住了她的衣服,一张喷着酒气的面孔凑近了艾--却是那个应该是漠轻寒母亲的女子扑了过来。
艾吓了一跳,急急想从她抓得死紧的手指间将衣裳拉出来。只是一时间又哪里拔得出。
正窘迫间,一双有着细长手指的手帮了她。
是漠轻寒。
拦住犹自不愿停手的酗酒女子,她的眼中竟似有一丝悲伤,“妈~~妈~~住手啊!她不是的,你仔细看一下,她不是那个人~~”
狂乱挥舞的双手终于慢慢停下,那醉酒的女子孩子般无助地看着漠轻寒,“真的不是吗?真的不是的?……”
她忽然捂着脸哭了出来,“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们俩个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艾看得莫明其妙,只是心中却因这压抑的气氛而觉得很不舒服。微微垂下的视线中有鲜艳的色彩一晃,她直觉地伸手从地上捡起一物。
却是个精美的西陆娃娃。约手掌般大小,身材脸庞比例却完美如模特儿。大大的碧蓝眼睛,小小的嫣红嘴儿,黑睫毛长而翘。身上雪白的衣裳手工极为精细,唯有裙角处还有几处针脚似乎没有完工。
只是此刻,它看起来却似被人狠狠用力拉扯过一般,白外套上还有几处明显的黑脚印。艾忍不住用手擦了擦。
正安抚着已逐渐平静下来的母亲的漠轻寒眸子里掠过一抹看不清的表情,看着艾的神色却似温和了些。
察觉到漠轻寒视线的艾将手里的娃娃递了过去,“你的吧?给你。”
一身浅蓝衫子的女孩儿默默伸手接过,依旧是什么感谢的话也没说。
当任务完成的艾快走回酒坊的时候,却讶然发现那漠轻寒追了过来。
“送给你。”
短短的三个字后,那个浅蓝的身影又已走远了。
只留下艾愕然看着被塞到自己手中的那个全身淡碧色装束的西陆娃娃。
晚上,同住一屋的木晴看到了这个娃娃。
她在大感羡慕的同时也握着娃娃大叫奇怪:“那个漠轻寒平时可不爱理人了呢~~~除了看到她经常来这儿给她妈妈买酒之外~~~我都没跟她打过交道呢~~~对对,我和炅哥哥沉香哥哥们都没听过她说话呢~~~唔~唔~看来还是艾姐姐最厉害,竟然能让她一见面就送东西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