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情根深种
待她睡下了,风无痕将她抱至榻上安顿好,又交待了侍女好好照料着,方推门而出。
“去找付公子来一趟。我在前厅等他。”
冬日的风,有沁人心脾的冷的香。抬头,便看见半个月亮,无声无息的挂在夜空——那样的晶莹而灵秀。皎皎的光辉,自那银盘中缓缓晕开,染出银白、白、银蓝、深蓝、黯蓝的色泽,于是黑夜便醒了。
她说,她最爱冬日里的月亮。他亦爱这样的月亮。那样清清冷冷的,无论是云淡风清,还是狂风肆虐,始终那样安静着——晴朗的夜里柔似水,凄冷的夜里寒似冰,却始终无欲无求,淡定从容,波澜不惊。这清冷的月亮,会是黑夜的灵魂么?
风无痕伸手取一枚玉箫,在小小的院落中站定。
夜深更饮秋潭水,带月连星舀一瓢。有细细的流水,顺着假山跌下,在静寂的夜里零落出一种自然安宁的声响。身后两株硕大的墨梅,犹顶着几欲凋零的花朵,兀自芬芳。
他便在这样的夜色中静静的举起手中的玉箫,试一个音,灵动的音符旋即与这月色一起,舞出一天一地的华姿。
也不是谁都懂——这月色里的清雅稳重。它是无声的琴,是"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的无弦之琴。千万年,看古今变换、沧海桑田,看光影陆离、凡尘变幻,看刀光剑影、世俗倾轧——却始终淡定宁谧,波澜不惊。静寂,不是死寂,是积蕴——厚积而薄发。平淡,不是平庸,是淡泊——心可容天下。
“无痕找我何事?”待他一曲终了,付清釉问道,“很久不见你吹箫了。”
“恩。下午有些事情,便让人告知你不用过来。前面的事,处理的怎样了?”
“一切都还顺利。资产、账簿、人事情况都已经分门别类的登记造册,只等爷过目了。玉箫的意思是,目前一切都按部就班,不做调整变动,日后再慢慢来。爷的意思呢?”
“很好,就按你们的意思来办理。有你们在,我很放心。雪楼的李子铎,露楼的孟东,影楼的张孝全,霜楼的周泽,都是极妥帖可靠的人。凡事可多与他们商量。”
“那,菊园那边,爷打算怎么处理?”
风无痕慢慢将手背在身后,缄默不语。他气恼爷爷的偏心和漠视,更恨宇澄的狠心。可,毕竟是骨肉至亲不是?更何况,他明知道,那个人,是自己的……
“先这样吧,日后再说——”
“恩。那你暂且放下心来,凡事少操劳,保重身体为先。”付清釉叹一口气,又抬头认真看风无痕的脸色,走上前握了他的手诊脉。“我们先缓缓解了毒,调养好身体。然后,将叶师父接过来,助你把经脉打通了,将武功练回来。好么?”
“恩,听师兄安排就是了。”风无痕露出微微的笑来,“师兄总是最关心我的。”
待他诊完脉,风无痕理理袖口,缓声道“师兄,可还记得咱们赤部的规矩?”
他这样的一句话,让付清釉心中一冷,“青釉时刻不敢忘。”
“那么,赤部首要的一条规矩,是什么?”
“誓死忠诚,誓死保卫。”
“你还记得?那,此条何解?”
付清釉额上渗出一抹薄汗,“誓死忠于爷,誓死保护玉主。”
“你还是知道的——那么,莫漓的事,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爷?”付清釉的声音中闪过一丝慌乱。
“师兄,你知道我说的什么,就好像我知道你做过什么是一样的。”他的声音,淡得一如满庭的月色。
就是这样的声音,让付清釉不由的打了个寒噤。
“师兄,就让我自私一回吧。我说过了,我想将她留在身边,不择手段的留在身边。我也说过我的命和她的命实在一处的,你明白么?”
他看着无痕满是笃定的一张脸,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缓缓跪地“爷,清釉明白了。”
付清釉转身步出小院,月亮的光在粼粼的水波中闪烁,映得半边墙上都是斑驳跳跃的光影,一如他动荡不安的内心。风无痕还是那样的敏锐和坚决。是的,殷莫漓的毒,他本可以采用更稳妥的方式——只是,他没有。
他只是怕,这样的一场情爱,会让风无痕步了风长空的后尘。他不愿,有任何事情来伤害无痕,伤害风家。
只是,这一切,分明已经来不及了。
其实,他理解,理解风无痕这一片爱人的心。在自己的心里,何尝不是驻扎着这样一个身影?忽略不去,忘记不了。只是,自己,是个懦夫,不敢面对的懦夫而已。
我仍旧睡不安稳。只半晌,竟又醒了。
房间燃着无数灯盏,亮如白昼。
他已经不在。只听得有玉箫之声灵动。
心,缓缓的沉下去,直沉到深不见底的黑暗的深处。
那一夜,风宇澄也是这样的吹笛。他那样柔和的眸子,满是迟疑的看我,“我守着你,你会不会睡得好一点?”
就是在那一夜,他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为什么一想起那个人,还是觉得心疼呢?我该恨他,不是么?
可我心里虽满是畏惧,但终究没有恨意。
这个人心机深沉、八面玲珑,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可这世界上,谁不是在带着面具过活?有几人可以坦诚的面对着自己的心,有几人能够真诚的只做自己?更何况他这样一个人,失去的多、经历的多,自然想要的便多、隐藏的便多,不是么?
或者,这一场争斗,根本无从去辨别谁对谁错。风宇澄只是在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而已,或者说他只是想要维护自己的劳动成果而已。只是,这维护,来的狠辣、决绝。
——我还是无法恨他。我忘不了,他的泪、他的痛。想来,正因为他从来没打算让我活着,所以才能够肆无忌惮的在我身边展现最真实的自己。我总觉得,他有一颗柔软的心,只是,他自己看不见。
这样想着,心里竟坦然起来。
清晨,刚洗漱好了,风无痕便来了。他捧了精致的早点,笑得一如初升的太阳。
“怎么还是穿这个衣服?”他看着我身上素色的男装笑道。
“习惯了,这个舒适些。”
“罢了。回头等你好了,好好差人帮你做些衣裳来。”他笑了过来牵我的手,却看到我眼下的青乌。皱皱眉,微凉的手轻柔的抚在我眼角,“怎么?又没有睡好么?”
“不碍的,我都惯了。”
“莺歌!”他转身唤我身边的小丫鬟,一张脸皱得乱七八糟,“你就这么伺候你主子的?瞧她这脸色!”
莺歌本就年幼,此时更吓得不敢多言。“得了你!”我笑着扯他的手,抬高另一手揉他皱做一团的额头,“凶人家做什么?又不是她的错!”一面说着,一面悄悄摆手示意莺歌走人。
“莺歌这孩子,哪都好,灵巧机灵细心可人,自我在菊园那会,就对我极好的,就是胆子小呢。你整天这样子呼喝,把她吓坏了怎么办?!”
“呵,还说人家呢!你自己不也是个半大的孩子么?”他伸手敲我额头,宠溺的笑了。“不过我倒真是怀疑的,你怎么看都不像十五六岁的模样——这样的鬼灵精怪。”
亲自盛半碗清粥给我,又细心的将小菜一一布好。殷红的玫瑰膏、碧绿的菜心、紫褐的秘制火腿、明艳的姜汁藕心……竟足足摆了一小桌子。
“你这样子,我看都看饱了,怎么吃得下嘛!”
“吃不下?敢吃不下!”他坐在对面,认真的监督我吃早饭。“说说,昨夜又为什么睡不好?”
我一张脸便慢慢垮下来。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缓缓握了握的手,“说吧。”
“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这首诗,没听过。”
“但我的意思,你懂。是么?”
他放开我,缓缓踱两步,“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安心养好身体就罢了。“
“可他毕竟是你亲人,不是?”
“亲人?倘若不是他要取我性命,我又何苦与他兵刃相见?!”
“他不是没有取走你性命么?”
他转身,紧紧的盯着我,“没、有、取、走,那是他技不如人!”而后,他一字一句的问我“莫漓,难道,你竟不恨他?”
他眼中的神色竟极复杂。我慢慢走过去,环了他的腰抱他,“我是不会轻易恨别人的。要恨一个人,好辛苦。”
是谁说的?“可怜之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谁都不行。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便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我在他这句话里抬头,依稀觉得这样的话,竟如此耳熟。是谁,曾给过我这样的誓言?竟记不得。
人必有可恨之处”,同样,可恨的人也必有其可怜之处吧?
“可我却不能原谅他。每每我一想到你那时的样子,我便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我在他这话里微微瑟缩,“别说了,求你被说了。让我忘了吧,好么?”
他抱了我,“莫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谁都不行。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便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我在他这句话里抬头,依稀觉得这样的话,竟如此耳熟。是谁,曾给过我这样的誓言?竟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