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初遇(3)
从此,山涛便会隔三差五地去嵇康家里喝酒。
饮复醉,醉复醒,再饮,再醉,再醒。酒和水,两种看似一样的无色透明液体,性质却迥然不同。水越喝越冷,酒却越喝越暖,越喝越有兴致,越喝越觉得体己、醇香、依赖。
等他们再次醒了,就扛着锄头、铁锹、拎着水桶去家门口的空地上栽种竹子。
孟宗、桂竹、长枝、麻竹、刺竹……嵇康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各式各样的竹苗,刨坑,浇水、培土,然后轻轻地在隆起的土堆上踩两脚,将竹苗一棵一棵植下。
总有路过的人停下来驻足观望,看两个穿着、打扮皆不像布衣的痴人,在那里忙活着种树。他们刨坑、培土、浇水的动作看起来都很别扭,像呀呀学步的小孩子,笨拙、天真。
竹子不似庄稼,不能收割,也不必、碾、打、晾、晒,当然,更不具备充饥裹腹的食用功能。
所以,路人的好奇和围观也就可想而知。
战争频繁、苟且偷安的年代,人人都忙碌着择食,忙碌着苟活,因此在路人看来,没有再比种出一片竹林更加荒唐可笑的事情。因为早在千百年前,就被论证过唯一适合吃竹子的动物,只有大熊猫。它们现在大部分栖息在蜀地的卧龙山上,而人的脾、胃、肝、肠太羸弱,不足以消化竹子的根茎,以及类似于竹子这样坚硬又牢固的植物。即使从观赏性而言,竹子也算不得美。竹子很难开花,也不结果,长成以后,在远处看,也只是一株高大苍翠的绿影,仅此而已。
因此,两个人对竹子的痴情,引来了路人的窃窃私语。最合理合情也是可笑的一种解释,他们的前世,大概只能是卧龙山的两只大熊猫。竹子,这节节拔高拼命往上生长的植物,是唯一可以维系他们生命之所需的东西吧。
秋天来了,秋天又过去了。
冬天来了。道旁的树叶开始纷纷往下掉,梧桐、白杨、玉兰、国槐……所有的树木,无一幸免。
山阳就被一片荒芜和萧条之色笼罩起来。
人们惊讶地发现,嵇康家门口那一片竹林,仍然是苍翠的绿色,恰如其分的绿色,给山阳保留了冬天唯一的一抹绿意。
绿意鲜明,深邃,清幽。假如有风吹过,你路过那里,保证还会在一阵幽幽的清香中沉醉。
冬天到来的时候,嵇康索性就在竹林里安起了家,弄一个简单的棚户,四周都被竹子围拢起来,棚户里有木炭燃着,有酒,有佳肴玉馔,文墨四宝,还有如诉的琴声做点缀,实在是逍遥快活的日子,邀请山涛一起来宴饮,大醉。就是这样,在山阳的日子,日复一日地天黑,日复一日地天亮。时间在琴声里,凝滞不前,就是这样,弹琴、喝酒、论道,不论天下世事多么纷繁复杂,他们的生活却与之毫无瓜葛。
附近的周庄、村巷里,也有些雅好诗文和音乐的人听说了山阳的这一片竹林,于是会在晴朗的日子三五成群地聚拢而来,使得这个寂寞了百十年的小地方,经常像逢年过节一样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