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侍女这回没急着回答,她抬起头,直视着燕宁的眼睛。
事到临头,燕宁反而镇定下来了,那些胆怯退缩如潮水般从她心里褪去,唯独留下了对真相的渴望。
无论怎样,今日,她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毫不畏惧地与侍女对视,冷冷道:“本宫问了。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侍女忽然笑起来,还是那种令人如沐春风板凳上微笑。她从怀里取出一件薄薄的外披,递给燕宁:“公主,您看。”
燕宁半信半疑地将之展开——
那是一件明黄色的广袖流仙外披,从脖领子到胸前绣着繁复的花纹,下方有一枚有些陈旧的金色搭扣。而外袍的衣角,则用金银线绣着大片的流云与松柏;在外披的背部,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展翅欲飞的仙鹤。
那仙鹤双翅向上展开,身体脖颈置于正中,脑袋高高地向上方昂起,仿佛正引颈高歌,鹤鸣声声。
燕宁的手指甫一触上这件外披,便是脸色巨变,待到她看清了衣裳上的绣花,更是面色惨白。
这触感、这刺绣花样,包括让这块明黄色布料上微微泛黄陈旧的岁月痕迹。
这是——这是牧轻鸿珍藏的那块重华缎的另一边。
或者说,这才是那一匹重华缎最中心的部分,牧轻鸿和衣料店掌柜手里的那两块,不过是制作这件衣裳时留下的边角料罢了。
侍女自然也看到了燕宁脸色的变化,她轻轻一笑,似乎很满意的样子,道:“公主,这件外披,您见过么?”
燕宁茫然抬头。她只觉得这件外披熟悉极了,却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儿见过它。按理说,重华缎是长孙皇后的特供,若要说这是谁的衣服,那应当是长孙皇后的才对。
然而,她记得清清楚楚,长孙皇后从来没有穿过这件外披。
侍女神色不变,似乎早就料到了燕宁的反应,她道:“这是我们高贵妃娘娘在长孙皇后的衣柜里找到的。”
燕宁心头大震!
这侍女这么一说,她也想起来了。怪不得她从来没见长孙皇后穿过,却觉得这件外披无比熟悉!
燕宁在搬到飞宁殿独立居住之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住在长孙皇后的栖凰宫的。她会觉得眼熟,应当是在那个时候,在长孙皇后的衣柜里见过。
凭着着股熟悉感,燕宁已然信了大半。但她不肯如此轻易就承认,便打算炸一炸这侍女。她故作不屑,道:“空口无凭,现在燕王宫早就空无一人,是死无对证,你一人之言,叫本宫如何相信你?”
侍女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向燕宁打了一个手势,又道:“公主,您请仔细观察这件外披的款式。”
燕宁低头,又将视线重新聚焦在这个搅得人鸡犬不宁的外披上。
她细细观察,这才发现,整件外袍并没有过于复杂的设计,也没有过于华丽的花纹,是件简单十分的款式。
这是长孙皇后会喜欢的款式。
而且,广袖流仙袍、脖颈绣条形花纹图案、胸前搭扣、衣角绣流云,这些都是十分典型的梁国服装形制与流行款式。
“……”燕宁沉默,反口道,“那又如何?这又不是什么皇后礼服,梁国自来以南方流行的事物为美,这样的衣服,在梁国也并不少见。”
侍女并不与她争辩,而是掀开外袍一角,向她展示绣在衣服内侧的一株白玉兰。
“公主,您与长孙皇后如此亲近,想必也知晓长孙皇后特殊的刺绣手法吧?”
是的,燕宁的确知道。
长孙皇后并不是喜爱重华缎,准确来说,她喜欢的,其实是刺绣。重华缎只是较为特殊少见的刺绣,因此特别得她喜爱罢了。
长孙皇后不仅仅只是喜欢,她还经常向各种名家学习刺绣手法,最后自创了一种并针绣。
而且,长孙皇后,最喜欢的花也是白玉兰。
燕宁心里一动,伸出手抚摸着那一枝绣在衣内的洁白的玉兰,那绣线历经多年时光,早已经泛黄了。
但显然,它的主人十分珍视它,把娇嫩的绣线保护得很好,既没有抽丝也没有起球,还保持着十分光洁的模样,泛着珍珠似的光。
燕宁一怔。触手的感觉十分熟悉,恍惚间让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在恓凰宫里,长孙皇后握着她稚嫩的小手,手把手教她刺绣的模样。
长孙皇后身为一国之母,可以长袖善舞、擅长书法、擅长打理后宫。然而,若是说她喜爱女红,便显得有些上不了台面。
因此,她自创的并针绣,只有燕王、太子与燕宁知晓。也只有他们,收过长孙皇后亲自刺绣的手帕香囊等赠礼。
这是独一无二的,无可仿造。
“你说得对。”燕宁对那侍女淡淡道,“这的确是长孙皇后的衣物,也是另外两块布料的一半。”
“但本宫还有些疑惑。”
“公主请说。”侍女扬起势在必得的微笑:“奴婢定然知无不言。”
燕宁颔首:“如你所说,若当时救牧轻鸿的人是长孙皇后,那先梁王为何要承应他的恩情?更何况,当年是镇国将军向梁王引荐的牧轻鸿,梁王也的确在见了牧轻鸿之后,向他表现出了熟悉,甚至还与他谈及当年之事,言辞凿凿,俨然如亲身经历一般。”
“若你说的是真的,到底是谁骗了牧轻鸿?”
“公主想得透彻,奴婢甘拜下风。”侍女笑道,却忽然话锋一转,“奴婢只是个传话人,不能带更多证据出来。若公主实在好奇,可择日与我家主人一叙。”
“高贵妃有什么想与本宫说的?”燕宁沉声道,“若你只有这件衣服作为证物,本宫凭什么相信你?高贵妃若想见本宫,也该拿出点诚意来。”
燕宁拿出了燕长公主的气势,侍女却不为所动,反而道:“公主,您难道觉得如今是我们在求您么?”
“曾经或许是这样。”侍女淡淡道,语气之中不无嘲讽,“但当您来赴约的那一刻,就是您来求我们了。”
燕宁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赴约是将软肋递给高贵妃做把柄?
但她不敢赌。况且,她早就在心里怀疑这件事了,因此更加确定高贵妃所掌握的说能要牧轻鸿命的真相,来这一趟,除了确认自己的猜想之外,最重要的是按住高贵妃,叫她不要将消息泄露出去。
曾经,她是燕国最受宠爱的长公主,是燕国最有权势的三人——梁王、长孙皇后与太子的掌上明珠。而高贵妃,说好听些是皇帝的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难听点,不过是个妾室,是燕宁这个正儿八经的公主的仆人。
即使一朝江山异了姓改了名,燕宁仍是她的燕长公主,是牧轻鸿万般珍视的心头肉。而高贵妃,却是一个已经死去的贵妃了,她抛弃了自己的身份,必然不能再露面,只能当个过街老鼠,缩在背光处苟且偷生。
燕宁看着她,就像在透过她那张温温柔柔的脸看着高贵妃那样——这个始终出于燕宁下位的女人,现在就连她的婢女都敢踩在燕宁的头上,出言威胁燕宁。
然而,燕宁却不得不屈服。
“你说得对。”燕宁道,“所以,你的主子到底想要本宫做什么?”
“公主您去了便知道了。”侍女道,“您与我在这里说了这么多,您的暗卫已经被困多时了,想必马上就会闯进来查看您的安危。”
侍女加快的说话的速度,将燕宁手上的外披收好放进怀里。
“三日后,衣料店二楼,主人必定扫榻以待。”
燕宁垂着眼,转着手里的茶杯。
这杯茶还是夜九离开前为她倒的,她与侍女说话时,谁也没来得及客套几句、喝些茶之类的,因此杯里的茶早就凉了。
燕宁望着茶杯,视线却飘忽着,不知道落在哪里。
她想了想,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冲下,反而让她有些混沌的大脑清晰起来。
大门被猛然推开,夜九一路小跑着进了屋,站在燕宁身前:“公主!公主,您没事吧?”
燕宁摇摇头:“无事。”
夜九一张俏丽的小脸满是担忧:“我和也是不在,那些暗卫都……”
燕宁抚着额头,出言打断了她:“夜九,我见到高贵妃的人了。”
夜九一愣。第一反应却是奇怪:燕宁很少做这样不礼貌的事情,哪怕夜九是个话唠的性子,喜欢说些没有意义的话,她也总是淡淡地笑着,耐心地倾听。
是不是高贵妃的人给了公主什么刺激?夜九迷迷糊糊地想着,又很快注意到了燕宁的表情——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表情,燕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而然眼神里却满是凝重,任谁也看得出来,她不过是在故作轻松罢了。
夜九本能地感到了不安,犹如敏感的小兽在天灾来临之前莫名的预感。
夜九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身为属下并不应该过问燕宁的事情,更何况这件事还算是个不小的机密。但她又实在不安,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主,那高贵妃的人说了什么?”
燕宁却疲惫地笑了笑——看了,高贵妃的人真的给了她很大的刺激,她以前从不会这样——她不愿意多说,只是道:“咱们回去吧。”
“但这酒楼里的饭食还没上来呢……公主不试试么?”夜九本来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但她又看见燕宁并没有想要搭话的欲望,脸上的表情实在不怎么好看,于是讪讪地道:“噢噢……属下知道了,这就去吩咐车夫。”
燕宁没有看她,视线仍然落在手里的茶杯上:“去吧。”她说。
她的思绪如漂浮的轻雾,直到马车停在了将军府的门口,才像是骤然惊醒般,看着夜九道:“牧轻鸿呢?”
夜九扶着她下了马车,燕宁一路走神,她有些担心。直到看着燕宁的脚落在实地上,她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将军在宫里与梁王议事呢,今天大约要晚一些才能回来了。”
燕宁抿了抿唇。
夜九窥着她的神色,道:“公主有事么?若是急,属下这便派人进宫与将军说一声。”
燕宁想了想:“……不必了。你派人在门口守着,若是牧轻鸿回来了,便来叫我,我亲自去见他。”
夜九一口应下,又担忧道:“公主,室外寒冷,咱们快些进屋吧。”
燕宁与夜九进了飞宁院,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温暖的气息。
因着燕宁怕冷——虽然她不觉得,但牧轻鸿和夜三夜九、管家等人总觉得她来自温暖的南方,在寒冷的梁国会十分不习惯——所以,哪怕燕宁不在飞宁院,室内也一刻不停地燃着碳火,温暖如春。
燕宁脱了鞋,窝在榻上,夜九忙忙碌碌地为她沏茶、端上点心:“公主如今还未曾粘过水食,快用些甜点填填肚子罢。”
燕宁挥了挥手,很明显的心不在焉:“不必在这里侯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会儿。下去吧。”
“是。”夜九也发现了燕宁的心不在焉,躬身行礼,又叮嘱道:“属下就在门外侯着,公主您若是有什么事,渴了饿了,唤属下一声便是。”
“嗯。”燕宁应道。
她应是应了,却没有放在心上。等到夜九出去后,燕宁叹了口气,靠在榻上,闭上了眼。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细微的风声呼啸着。她心里想着事,就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待到再醒来时,天已经完全变成黑色了。
燕宁刚醒,睁开的眼里还带着几分迷蒙。屋内如同她入睡时一般,静悄悄的,唯一不同的是室内已经燃起了烛火,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屋内的一切都显得无比模糊。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你醒了?”
燕宁转头,那个背着光的脸庞在屋内有些模糊,但透过那削瘦的面部轮廓,燕宁就算是在黑暗中也能一分不差地描摹出牧轻鸿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
她盯着对方看了会儿,道:“嗯。”
声音沙哑,透着初醒的茫然和慵懒。
“你今天出去,见着高贵妃了?”牧轻鸿道,他看着燕宁在灯火中的面庞,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
“准确来说,是高贵妃的婢女。”燕宁道,她从榻上坐直,又揉了揉脸,将这一觉带来的困倦从自己脸上揉去。
牧轻鸿点点头,又问:“具体如何?你派人在门口等我,是想见我?有什么事么?”
燕宁道:“我派人在门口等你,是想去见你的。但你自己就来了。”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抿唇笑了一下。
牧轻鸿淡然道:“你见我与我见你,也没有区别。”
“还是有些的。”燕宁说,“若夜九按照我说得做了,她便会提前叫醒我——你坐在这里多久了?久等了吧?”
牧轻鸿摇头:“也只是刚到。”
事实上,他自己都不记得他坐在这里多久了。
燕宁睡着了之后,那张美丽的面庞上透出的安然,让他不由自主地着了迷,坐在这里看着看着,便忘了时间。
但他不想与燕宁说这些,便岔开话题:“你今天去见高贵妃,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