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待过了勾栏,再绕行两条大街,便是宫门前。
入了宫门,便得下马了。
镇国将军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小子,待我先去与陛下汇报一番——”
他说到这里,故意拖长了语调,果然,便见牧轻鸿几乎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能在这小子脸上看到这样表情的机会可不多,镇国将军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半天,他终于笑够了,便更加大力地拍着牧轻鸿的肩膀,道:“你放心!大丈夫一言九鼎,你的事情我早已写信呈与陛下,陛下也很想见见你。”
“耐心等会儿,等我与陛下商议完,便唤你进去。”
“……好。”牧轻鸿听到自己轻声说。
于是镇国将军便摆了摆手,往殿内走去了。
没有人发现,这个站在屋檐下的冷面男人,紧紧绷着下颚,双手像孩子一样不断地捏着衣角摩挲。
是的,他有点局促。
事实上,他已经记不太清楚那对夫妇的面庞了,刚刚见过一面的“母亲”的脸从他脑海里飞速远去,那对夫妇的脸也像是蒙了面纱,只留下一双手的温度。
那双手白皙光滑,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富人,它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温暖如寒冬腊月的火炉。
于是小小的牧轻鸿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去按住那双手,去留住那个温暖的温度。
但他指尖一动,几乎是立刻,他就想到:自己这双布满老茧、长满冻疮的手,会不会按痛这个身娇肉贵的贵夫人?
而现在,他像是回到了幼年时光,局促地擦着掌心的汗,心想:自己今日这一身可还得体?
他们还记得自己吗?他们会喜欢自己如今这个模样吗?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一个太监走出来,大声唱道:“宣——牧副将,牧轻鸿入殿——”
牧轻鸿顿时把脑子里的想法抛却,他抿着唇,一步一步地踏进了殿内,每一步,都听到自己的心跳更响一份,直到最后,更是几乎跳出胸膛。
他在门前站定,深呼吸。
太监在旁边为他推开门,做了一个请入的手势,低头道:“请。”
于是牧轻鸿伸出脚——几乎有一种踩在云雾上的轻飘飘的错觉——但最后还是落下,踩在了实地上。
阳光透过窗户投入屋内,一个看起来十分有威严又和善的老人站在屋内,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
等到他眯着眼看清楚了牧轻鸿的模样,顿时笑起来,感叹道:“那时候你还像个小猫崽儿似的……”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又笑道:“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不服老不行咯!”
牧轻鸿愣住了。
他早已记不清楚那对夫妇的模样,在他的想象里,那对夫妇分明是十分温柔的形象,但自从他知道了他们是这个国家的皇帝与皇后之后,一种充满威严的形象将之前温柔的形象取而代之。
但这个老人是威严与温柔的集合体,就是他想象里……父亲的模样。
于是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单膝跪下,低头抱拳行礼道:“陛下当年花二两银子买下臣的名,从今往后,这条命便为陛下所有。”
老人拂着胡须,笑呵呵道,“好,好!如今便要一事要交予你。”
“陛下的吩咐,臣万死不辞。”
“万死倒是不至于。”老人亲手扶起他,和蔼道:“去见见皇后吧,自从分别后,她便经常提起你。”
牧轻鸿听到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好。”
见过了皇帝,再去见皇后时,牧轻鸿便从容多了。
皇后也如他想象里一般,是个顶顶温柔的贵夫人。
这位尊贵的一国之母坐在软榻上,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如天底下的每一个母亲一般,摸着他的脸颊,嗔怪道:“许久不见,长这么大了——却瘦了、黑了许多。”
牧轻鸿不善言辞,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只会讷讷地道:“臣参军多年,瘦些黑些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皇后便捂着嘴痴痴地笑起来。
牧轻鸿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便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用余光着她——他想:
母亲的笑脸,原是这般模样。
……
他从回忆里脱身,便见燕宁撑着下巴,用一副沉思的表情看着他。
“怎么?”牧轻鸿轻声问。
“啊?哦……”燕宁猛然回了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但她刚说完没什么,便颇为坐立不安,好半晌,忍不住似的问道:“你就没有想过……”
你就没有想过,当初救你的人,可能不是先梁王……而是燕王与长孙皇后?
但她刚一说出口,便惊醒了一般,立刻止住了话头。
“想过什么?”牧轻鸿问。
他那双漆黑的眼如同黑暗里闪闪发光的宝石,沉默、冷静而温柔,他如此专注地看着她,燕宁甚至能在里面看到自己化作的两个小小倒影。
“想、想……”燕宁说着,在他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差点咬了舌头。
她应该说出来的。燕宁想,先不说这是很可能是假的,退一万步来说,即使救下牧轻鸿的真的是燕王与长孙皇后,她也应该告诉牧轻鸿,以报灭国之仇,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悔恨。
但是……燕宁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好像被斧头劈成了两半,一半叫嚣着要牧轻鸿为燕王和长孙皇后忏悔,而另外一半,却化成一片雪。
那是来自遥远的梁国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心头,它没有言语,只是如此轻盈地降落,叫人不由自主地心软。
好半天,燕宁终于捋顺了自己的舌头,她深呼吸一口气,冷静道:“你就没有想过,这个时辰,我该休息了吗?”
牧轻鸿一怔,哑然失笑。
“的确是。”他低笑着道,“早点休息吧。”
他重新披上外袍,拿起床头那盏灯,然后看着她重新躺好,又忍不住俯下身去,为她掖了掖被角。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直起身,道:“现在已经丑时过半,时候不早了。”
燕宁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圆溜溜、黑漆漆。
她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着五个大字:你也知道啊。
牧轻鸿再次失笑。
“我的意思是——明天可以起晚一些,我会叫几个侍女来帮你收拾衣物行李。”牧轻鸿说,语气里忽然带了点不容置疑的意思,“后天——严格来说,明天便要启程了,时间有些紧,抓紧收拾,到时有什么想带上的,与侍女说就是。”
燕宁眨眨眼,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
许是因为前一天睡得太晚,第二天,燕宁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她刚睁开眼,就看见数十个侍女围着她的床站成一排,见她起身,便齐刷刷行礼,道:“公主。”
燕宁傻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些人应当就是牧轻鸿说的“几个侍女”,她无语凝噎了半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们都是来帮我收拾行礼的?”
侍女们齐刷刷点头。她们统一穿着白色缀红的对襟短袖襦裙,头发梳成一个侧髻上坠一个小小的流苏步摇,点头时那流苏便随着她们的动作轻轻摇晃,整齐的动作十分赏心悦目,一看就是规矩良好的侍女。
然而燕宁面对着如此赏心悦目的景象,只有一阵无语,她想了想,说:“我的东西没有很多,随便往箱子里塞一下就可以了,不用这么多人。”
“那怎么行呢!”站在最前方的侍女第一个出声反驳,她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又道,“公主,咱们此去路途遥远,您的衣物、首饰。”
她又指了指燕宁的书柜:“还有玉器书籍等东西,都应该妥善保管才是。”
燕宁:“……”
那侍女也不需要燕宁的回答,便叽叽喳喳地接着说了下去:“公主的衣物贵重,需得包裹好后折叠起来,分类装箱;首饰要细细收纳,以免温差过大导致的松动和褪色;书籍则要先晾干防潮,然后贴上隔离纸收好。”
燕宁自从搬进飞宁殿后,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出远门,闻言不由得目瞪口呆,原来搬东西竟有这么多讲究?
侍女又说:“特别是那些贵重的金银玉器,需得用五层绒布包好再封入木盒,才能放进箱子内。”
“……”燕宁想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又想到自己是与梁国军队一起启程,或许那些将士们的铠甲都不如她一个箱子重,即使是她做燕国长公主的时候,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排场,光是想到这样的场景,便颤颤巍巍地对侍女说:“没必要吧……”
“当然有必要!”侍女斩钉截铁地说,“免得那些士兵不知轻重,摔坏了您的珍宝!”
“……”不,燕宁很想说,不知轻重的人是我。
得到燕宁的同意之后,侍女们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她们穿梭在飞宁殿内,忙忙碌碌地将各种东西搬进搬出,衣襟上点点鲜红,犹如在雪地里摇曳着的梅。
燕宁抿了一口茶,她完全插不上手,只能看着侍女们忙碌的样子发呆。
直到这时,她才有了点实感——
真的要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数年的家乡了。
她已没什么亲人好友……就是不知,飞宁殿外的梧桐树,在明年春风拂过的树梢之时,是否也会想起那个时常坐在它身下乘凉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