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酒意一层层堆积，倒也不至于晕眩，酥酥麻麻的，还挺舒服。
江雾月闲来无事，看着在场的人。
朝臣命妇，皆是达官贵人，男子意气风发，女子珠翠满头，都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浮在表面。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世界，就是陈祈川一直以来的世界，现实，真实，所有人都是为了利益而活，包括最上边那位。
可陈祈川他为什么没有变成这样子？
她歪头看他。
陈祈川眉目安然，端着小巧的银制酒杯，看着眼前飘动的衣香鬓影。
他当然属于这个世界，融入的很好，却又恰到好处保持了一半抽离，清醒着，就如同现在这样。
执杯浅笑，笑容漂浮。
江雾月抬手，盖住了他的酒杯，低声说道：“将军今晚已经喝了很多了，为免头风发作，还是别喝了吧！”
陈祈川低头。
她眼睛莹润，双颊泛红，鼓着嘴，一脸固执地看着他，要他放下酒杯。
他便放下了。
在看向她的时候，那一抹笑意缓缓落入了眼底，只是她已经转移兴趣，去看宁之修和央琴斗嘴了，没看到。
回府的马车上。
车里有一股子淡淡的酒香气，总觉得很适合想入非非。
江雾月又在偷看自家将军。
眼睛睁开形状好看，眼睛闭上睫毛好看，总之哪哪都好看，嘴也好看，特别好看。要是扑上去，亲一下的话……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陈祈川懒懒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精光出现，便见她立马装模作样地摸脸，摸垫子，摸小窗……
他重新闭上眼睛，她才消停下来，托着下巴又看过来。
路中央有一块小石子，于是车轮“咯噔”一下，江雾月便毫不设防地扑进了陈祈川的怀里，手恰好按在了他的手上。
啊，这，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她，一动不动，眸光闪烁间，似是在向她索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五，你……”他斟酌着开口，“跟谁学的？”
都学会扑人了。
面对他的审视，她大脑一片空白，急中生智仰起一张傻脸，脱口而出：“将军，小五要抱抱！”然后熊抱住他。
死吧死吧去，直接点！
为什么不及时放手？为什么不解释？已经来不及了！她心里嗷嗷地叫。
陈祈川纳闷：“醉了？”
只能继续装下去了！况且，她也想趁机多抱他一会儿。
因为醒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她点点头，脑袋在他胸口蹭了几下，说道：“没醉，我才没醉呢，我只是，只是觉得宁副将军好痴情，追了央琴郡主一晚上，郡主统共只跟他说了两句话，‘好’，‘再会’，他真的好惨！”
陈祈川：“？”
这般迷糊地趴在他的怀里喊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明知道她不是故意的，怎么就那么不舒服呢？
再低头看看怀里的这团，绵软安宁，呼吸浅浅，脸色莹白，长睫浓密，半掩的眸子黑亮，满脸都是笑容，正全身心地依赖着自己。
一下子心就软的不行。
“先起来好不好？将军腿有点麻了！”他说。
其实腿并没有麻，常年骑马打仗练出的身板还不至于被她压一下就不行了，但是这样抱着她，他的意志力是真的快不行了。
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怀里抱着自己喜欢的人，而她还那么可爱，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会想去亲吻她。
意志力这东西，以前其实很强，突然就变得很差，大概是环境变了，那时候是生死之境，而如今是怀里抱着她，她是他的软肋。
不能一概而论，陈祈川这样安慰自己。
而对于她，他不能放纵，不能表达，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嗯！”江雾月老老实实地坐好，揉了揉眼睛，“将军，待会我们去放孔明灯许愿吧，很灵的！”
陈祈川含笑：“好！”
王伯早就按江雾月的安排准备好了孔明灯和笔墨，在院子里等着。
江雾月在薄薄的纸上写下自己的愿望：山河永固，将军无恙，余生有……光。
本来想写的是“你”，临时扭转了笔触。
陈祈川陪她一起，写下了三个愿望：家国安宁，母亲康健，月儿……
安乐。
灯晃晃悠悠飞起来的时候，江雾月才看见陈祈川写下的字。
月儿，他写的是月儿！
他居然还记得？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将军……”
陈祈川望着漆黑的天空，那里有星星，有正灿烂盛放的烟花，还有别人放的灯，一样带着对未来的寄托和希冀，幽幽飞远。
他开口道：“我记得，你本名是雾月，被雾遮住的月亮，平常在家唤作月儿，是吗？”
她点头。
“很好的名字，月亮高悬天空，纯粹干净，不被世俗所侵扰，希望你能永远保持下去，做好你自己！”
陈祈川看着孔明灯上她写下的那十二个字，缓缓说道。
她用的是他的笔迹，与他的字几乎一模一样。
“嗯！”
她回答，连眉毛都在使劲。
“走吧！”陈祈川抬腿向内屋走去，“小五是去是睡觉？还是守夜？”
江雾月激动：“将军也要守夜吗？”
“没守过，想试试！”
红泥小火炉。
苹果瓜子梨。
结果守着守着就困了。
江雾月一边剥花生，一边跟陈祈川讲起了他不在的时候自己在女医局遇到的好玩的事情，比如老有小太医假装东西掉落来女医局看美女，再比如老师傅表面严厉其实背地里很慈祥，而女师傅就比较凶。
陈祈川认真听着，还不忘打趣她：“有人来偷看你吗？”
她胸一挺，脖子一扭：“当然！”
虽然人家都是真凤凰，只有自己是只草鸡，还是只心有所属的草鸡啦，那也有人喜欢人还不少呢！
陈祈川不信：“真的吗？”
江雾月：“……”
不要不信，我也是个美女啊！
正在说笑着，王伯来报信，有圣旨来了。
除夕夜，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江雾月打了个哈欠。
而这道圣旨的内容，让她的哈欠彻底打不出来了。
萧慎远下了圣旨，年后迎娶晋川侯义女陈雾入宫为淑妃娘娘，待三月十四陈雾年满十七岁即行册封礼，入住无忧宫，为无忧宫主位。
江雾月想撕人，但忍住了。
她也没有跟送信的太监打起来，很平静地从太监手里接过了圣旨，扔进了火里。
眼看金色的布料被升高的金色火焰一点点吞噬，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毁灭的快感。
太监看了一眼正一颗一颗地吃着花生的陈祈川，开口道：“晋川侯大人，您这么悠哉，对于小五姑娘的事，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心中却想，皇上果然料事如神……
陈祈川并不悠哉。
他嘴里的花生被咬的粉碎。
淡淡地看了一眼已经烧的差不多的圣旨，他说道：“小五的态度就是本侯的态度，洪公公不也看到了吗？”
“大胆！公然抗旨，罪同欺君！晋川侯这是打算带着姑娘造反吗？”
陈祈川盯着火苗，没有说话。
不置可否。
欺君，她可以，他不可以！
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但不能波及他！
江雾月咬了咬嘴唇，开口说道：“方才小五醉酒未醒，一时手滑，公公您还请不要在意才是！皇上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可谓妥帖至极。还要劳烦公公帮小五带句话给皇上，小五愿意听从一切安排，入宫为妃！我义父也只是担心我，他与我意思一样，别无他意，请莫怪罪！”
陈祈川心掉落到了谷底。
欺君，又如何？
其实，那一瞬，他真的很希望她能奋起反抗，给他一个理由带她离开，哪怕是荒谬的理由，之后或者奋起反抗，或者隐姓埋名。
但是，他却忽略了一个事实，也许小五把他看的比她自己更重要。
她甚至愿意为了他妥协，去做这件她极度痛恨的事。
而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她，也护不了她，不能拖她下水。
他彻底冷静了。
太监很是满意，命手下又拿来了一副同样的圣旨，道：“皇上早就预测到依小五姑娘的脾气会出波折，因此特地准备了另一卷。小五姑娘这次可要拿好了，别掉了！”
江雾月接过来：“是！”
面上堆笑着，心里却冷漠至极。
原来萧慎远竟然特地准备了两份圣旨，是让她逃无可逃吗？
太监走了。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沉闷下来，新旧岁交替的时刻就那么无人在意地过去了。
“小五……”
陈祈川欲言又止。
江雾月翻看着圣旨，凉凉地笑：“没关系啊，皇上长得挺好看的，又喜欢我，我也会努力喜欢他的！”
反正若不是你的话，嫁给谁都一样。
一滴眼泪掉在了绢上，晕开一点墨迹。
她擦擦脸：“义父，恭喜我吧！我要进宫了，直接就是妃子，很多人奋斗一辈子也达不到呢！”
陈祈川抬手搂住她，听到了她压抑的哭声。
他的心，痛极了。
哭了一会儿。
她清了清嗓子，一双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问道：“陈祈川，你喜欢我吗？”
她的眼睛里是无畏的坚定和勇气，等着他的回答。
他先是惊讶，而后落寞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活不了多久了！”
“所以你喜欢我，对吗？”
没有回应。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我当你是！”她又说，“如果你是因为诅咒难过，那么我想说我也是，我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你，也曾经想过永远做你的小五，只为能一辈子留在你身边，做书童做妹妹做侍卫，乃至侍妾，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跟着你。可如今一个都不能了！我想告诉你，我不在乎你的诅咒，你有病，我贫贱，我们正好相配，若你也不嫌弃我，我们私奔吧，离开这里！”
除了你，我谁都不想嫁，谁都不想要。
根本就是在疯狂地孤注一掷，只为抓住最后的稻草，她知道。
仍想最后一搏。
陈祈川表情痛苦，逐渐平静了下来。他继续剥花生，把花生壳丢进火里，看着腾起的小火苗，缓缓说道：“你不在乎，我在乎。”
江雾月心如死灰。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道：“我是喜欢你，但我不会为了你，抛弃母亲，抛弃爵位，抛弃一切，小五，你没那么重要！”
然后，他走了，留下一句话。
“早点睡吧！”
江雾月一人留在火炉前，像浸泡在冰天雪地里，再也无法得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