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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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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一二班的数学课很是特别。

    这特别不在课上, 倒在教数学的老师,鲁耿钉身上。

    “鲁耿钉”,一个横竖皆是好惹的名字。

    鲁耿钉, 一个全然不好惹的男人。

    都说“人的名树的影”,可放他钉爷这里, 影是脱了相, 算不得数的。

    鲁耿钉五十来岁,身量精干, 眉须花白,脸中央一个短牛鼻, 瞧着慈眉善目、仙风道骨。

    可也只是瞧着罢了, 对二班学生来说,他的心狠是可与教物理的“麻师太”相提并论的。

    上钉爷的课,是万万走不得神的。

    一来钉爷说话带着南方乡音的含糊,一不留神便要错过当堂重点知识。二来钉爷扫完当堂需讲的理论知识后, 便会在ppt上呈现六道或七道习题, 要求当堂完成。

    听完课还需做题巩固, 这倒也没什么。可钉爷每道题只给了一分半钟看题与思考。一分半钟后,得出解题思路的学生便要开始举手。

    这儿的举手是做出来的都得举, 不是想不举就能不举的。

    学生陆陆续续地举手,钉爷则背着手, 不慌不忙地在教室的过道里溜达来,溜达去。目光着重徘徊在尚未举手的学生身上,和蔼的嗓音在教室里不住地滚荡:

    “一分多钟了, 竟然只有二十个同学举手。”

    “两分钟过去了,还是只有二十多位同学,老师有点失望啊。”

    “很好, 现在又有八九位同学举手了,只有十多位同学没举手了。”

    “这道题真的有这么难吗?这十多位同学,你们再仔细想想,其实只要转个小弯就出来了。”

    “很可惜,还是有几位同学没有想出来。”

    两分多钟的时间,学生们即使脑袋高速运转,也总有思绪卡进死胡同的时候。

    但钉爷不管这个,他会亲切叫起至今尚未举手的随机一位学生,让他根据题干逐步分析条件与答案之间的关系,自己则在一旁笑眯眯地引导他作答。

    直到对方磕磕巴巴地捋顺解题思路,他才满意地点头,示意被叫起来的同学坐下。

    除习题课以外的每次上课,钉爷都要用这种方式考校学生。他说话不紧不慢,给的题也不多,可那慢吞吞的吆喝就是能给在座的逼出一种临考的紧迫感。

    若是没在限定时间内想出解题思路,被叫起来作答,那场面也是说不出的丢人现眼。

    二班众为此叫苦不迭,上数学课,人是“即见如来”,他们是如逢上吊,还暗搓搓给教数学的鲁耿钉编了个“钉爷叫你六题死,谁敢留人到七题”的江湖传说。

    有人还私下打趣钉爷催题的能力,说他退休后若是去贩菜,保准是个优秀的摊贩。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学期下来,二班的学生已大致摸清钉爷叫人的规律——举手的人多,偏要抽不举手的答,举手的人少,干脆就抽举手的答。

    时不时就有人浑水摸鱼,瞅着举手的人数来举。

    可又有一句“姜还是老的辣”,钉爷也猜到了这一着,时不时便要又反其道而行之,抓些举了手却压根不会的。

    对不会答但不举手的,举手但讲错了的,他向来从宽处理。对举手了却不会答的,他却没什么好脸色。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在教室,题不会答都是小问题,人不实诚才是大问题”。

    对小问题,他能笑眯眯地教人讲题,对大问题,他则要把人在座位上晾着,起码晾个十分钟才教人坐下。

    因他这溜人的规矩,二班的数学课上,众学生往往噤若寒蝉,轻易不敢在“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上造次。

    这节便是数学课,教室前的ppt上投着今日第三道习题,已投了近两分钟。教室中的座位上,还有十一二个学生尚未举手。

    钉爷优游瞄了眼没举手的,目光一转,从举手的里面抽了一位:“松高峻,你来说说,看到这个题干,你是怎么分析的?”

    松高峻先是一愣,而后才犹犹豫豫地把屁股从椅子里扯出来,一双空茫的眼睛干瞪着屏幕,支支吾吾地又读起了投屏上的题目:

    “两个向量乘积的最小值是四根号三,也就是两个向量模的乘积乘夹角余弦值是四根号三,所以,所以……”

    “不用读题目,直接说解题思路。”钉爷面色稍沉。他执教经验丰富,一眼便洞悉眼前这兔崽子是在不懂装懂。

    松高峻神情萎谢,声音渐细,不敢说话了。

    “我说过,我希望你们在我的数学课学到实打实的数学,而不是掩盖错误的能力。”钉爷瞥了他一眼,照旧规训一句,说话也不带笑了,显是生了气。

    他也不理松高峻,任他站着,目光略对面常考数学年级第一的封梧,抬手叫了楚纵:“楚纵,你来,你刚刚也举手了吧。”

    楚纵利落地站起身,言简意赅地叙说:“从同一点出发,各作a、b向量,根据两个向量各乘未知系数与另一个向量的和的最小值,可知两个向量终点分别对另一个向量的垂线段的长度,再用夹角三角函数表示垂线,联立第一个条件即可得到b向量最小值。”

    “说的没错。”钉爷满意地点头,摆手让他坐下,“数形结合是这道题的重点。”

    又借题说:“第二次月考的试卷我已经改出来了,封梧同学依旧是年级第一,考了150分。”

    “在这里,我想着重表扬一下我们班的楚纵同学,这次月考,他比上一次进步了32分,也是全年级数学进步最大的。我们平时学数学,就应该有这种拼劲!”

    说罢带头鼓起掌来。

    教室里的空气霍地一滞,随即,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

    楚纵怔在原地,感到一道道惊诧的、迟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投落在他的身上。

    ——多么熟悉的场景。

    曾经是因为封梧,如今却是因为他自己。

    曾经他被视线拥挤在中央,身置熔炉般无所适从,如今竟也能故作安然地坐定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转变。

    楚纵难以辨明这种转变,他只知道,此时此刻,源源不断自心中涌出的,竟是一种惶然的羞耻。

    羞耻就像魂灵深处的蠕虫,带来无法摆脱的瘙痒,在这瘙痒中,他不再是他,也不再像他。

    他以为自己从不稀罕旁人的肯定,因为不管撞见怎样难听的闲言碎语,他都能保持离索的镇静。

    可当掌声响起来的那一瞬间,他分明体味到了,那无比酸涩的喜悦。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身旁的封梧,动作间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急迫。

    封梧与他对视,静静地颔首,眉眼间带着柔和的笑意。

    楚纵不安的心像是找到了归宿,刹那间便安定了下来。

    “谢谢你。”他无声地说。

    数学课照常继续。

    班里隐隐的骚动渐渐平复,绝大多数人都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题目上。

    松高峻却显然不在此列。他感到自己的脸上平白挨了重重的一下。

    他对楚纵以及楚纵的同桌封梧都深恶痛疾。楚纵这个烂人都能被老师当众表扬,他却还在这里丢人现眼地站着,兴许还会给人留下他松高峻远不如楚纵的印象,这叫他如何抬得起头?

    他不敢怨鲁耿钉,便暗自怨上了楚纵,觉得是楚纵磕了他的脸,下了他的面子。

    与此同时,班里的班长兼数学课代表吴白英,也揪着大腿的裤缝,垂着头不是滋味。

    她这次月考的数学考了137,比楚纵还要低上三分。

    前不久她刚愤懑过楚纵不对等的人品和成绩,哪想才过一个月,这个她不屑于入眼的家伙,便考出了更优于她的成绩。

    她心中一时说不出的堵。既委屈自己考不过楚纵,又烦闷肚里捋不清的千头万绪。

    她从小到大都是班里的班长,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做班长也有近十年了。做久了班长,骨子里便有一种骄傲,她觉着,比之同龄人,明辨是非、公私分明的道理,她合该更懂上三分。

    故而,她从来都克制自己对班上的同学做出些或喜或恶的评说 ,誓要当个大事上不偏不倚的班长。

    成为高一二班班长的这一个学期以来,该她做的班级事务她都尽心做了,没该她做的学生事务她也帮着人做了不少。老李常夸她负责,班里的同学她大多都能聊得来。

    此外,她还努力将自己的成绩维持在了年级前十,让自己这个班长不至于给他们二班丢脸。

    回顾往昔,她一直觉得,她这个班长当得还算合格。

    唯独楚纵,班里那个看起来毫无集体荣誉感,班级风评也极差的男生,她是打心眼里瞧不起的。

    她眼里容不得沙子,对人的厌恶闷久了,便忍不住拎出来说上一说。

    于是,在楚纵又一次晚自习迟交作业后,她抱着日积月累的深重不满,对自己的好友痛骂了楚纵一通。

    那一通骂得她神清气爽。虽然在公众场合骂班里的同学让她难免有些心虚,但她斩金截铁地认为,自己骂的都是实话,无需对恶人讲究。

    她还觉得,像楚纵这般性格讨人嫌、从不按时交作业、午休晚自习都不知到哪儿去鬼混的家伙,大小考成绩却比那些人品没话说、学习无比拼命的同学要高,简直是世道不公。

    她对楚纵,是憋着一口与日俱增的恶气的。而这恶气带着隐晦的、居高临下的鄙夷。

    可是近来一个月发生的事,却一棍打在她心头那口恶气上,连着她的心神都砸得零七八碎。

    起先,她发现,楚纵,那个被她视作收作业困难户的家伙竟然开始按时交作业了。

    随后,某天中午,当她开完班委会议,偶然经过七班旁边的自习教室时,竟在教室里看到了正在奋笔疾书的楚纵和封梧。

    ——她以为丝毫不努力的楚纵,一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努力着;她瞧不起的楚纵,正在慢慢变好。

    她头脑一片昏黑,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可接下来的三天的的午休和晚自习,腿脚都像受了说不出的驱使,带着她经过那个自习教室。

    而每一次,她都能在那儿看到正埋头学习的楚纵和封梧。

    她本理直气壮的恶气,不知怎的,就成了没根没据的撒气。

    她气愤楚纵轻慢的学习态度配不上成绩,气愤楚纵让每日挑灯夜读却成绩不如他的许菁的努力成了不值一提的东西,气愤世道不公。

    可仅仅因为对楚纵个人的不满,就轻率将他的努力视为无物的自己,又谈何公平可言呢?

    吴白英无措地咬着下唇,她不知为何世态变换得这般快,快到本该占理的自己竟一下子成了没理的那一方。

    ……

    提及海中的食堂,往往绕不过其中外包的“广西馄饨”。这儿的“广西”倒不是地名,据说是老板的名字带了“广西”二字。馄饨店既卖馄饨,也卖炒饭,馄饨炒饭都是一绝。

    晚饭时分,楚纵、封梧、裴钱、赵绿帽一行四人陆续走进食堂二楼,迎着腾腾饭菜香,越过一众喧闹的人流,站到广西馄饨店长长的队列前排队。

    “财神爷,你吃什么馄饨?说来给你爸爸参照参照。”赵绿帽一面把左手搭在裴钱肥厚的肩膀上,一面跟个猴子似的,左伸伸脖子,右探探瓜皮脑袋,仿佛要把前方那万年不变的橙黄色菜单看出朵花来。

    “大碗白菜瘦肉吧。”裴钱笑呵呵道。

    “这不最便宜的吗?难得楚哥请客,你还那么抠干嘛?”赵绿帽鄙夷地摇头,煞有介事地凑到裴钱耳边,掩嘴撺掇,“你回头看看,我们楚哥难得有一天笑得那么开心,你跟他客气什么?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他俩“密谋”得尤其大声,楚纵就站在他们后面,和封梧聊天,这浑话自是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他嗤笑一声,也没出言反驳——他今天心情确实不错。

    这餐是他为感谢封梧这一个多月帮他监着学习的事,主动要求请客的。但他们四个都是一块儿吃饭的,请一个是请,请三个也是请,干脆就都请了。

    食堂里的馄饨本贵不到哪儿去,同样是大碗,最贵的馄饨和最便宜的馄饨也就差了八块。八块钱财不过傥来物,赵绿帽和裴钱都是他多年的死党,请客也是有来有往,一顿饭自然算不了什么。

    也是赵绿帽嘴贱,硬要说出个“吃山珍海味”的气势,好似真占去了天大的便宜。

    “最便宜的是小碗白菜瘦肉。”那边裴钱却是个老实人,他温吞地向菜单扬了扬滚圆的下巴,挥舞手臂把赵绿帽往一边赶,“好吃,好吃就行。”

    “小碗白菜瘦肉那不是塞牙缝的吗?不算,不算。”赵绿帽正嬉笑着,一个没注意,高瘦的身子就被裴钱撵鸡似的撵出了队列。

    见状,裴钱挠挠青秃的后脑勺,咧着扁心形的嘴嘟囔:“我还没使力呢,你怎么那么不行……”

    他俩一胖一瘦,嬉闹起来,这事也算常有。赵绿帽本没想怎样,一听这话,只觉自己的尊严受了挑衅。他一个激灵窜回队伍,向裴钱啐了一口:“我呸!你说谁不行?”

    “今晚就让你见识见识你赵爸爸的威严。”说着对他那俩赤着的胳膊做出个挽袖子的假动作。

    又回过头,抬着两条黑杠似的眉毛跟楚纵闹:“楚哥你看看,吃饭就吃饭,这胖子竟然还动起手来了!你可要为兄弟我做主啊!”

    裴钱也看向楚纵,团着一张圆脸,眯着两缝眼睛,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

    楚纵抱着胳膊旁观,半晌冒出一句:“怎么做主?劝他杀猪别用牛刀?”

    裴钱笑呵呵道:“楚哥说得对。”

    赵绿帽没占到便宜,又找封梧去哭天喊地一番:“唉,封哥,你听听,这话像样吗?”

    又假惺惺说:“算了,我们两个不和他们计较,现在四个里面,也就我们两个是老实人了,他们连芯带皮都坏透了!”

    四个人里三个闹,封梧便光风霁月地站在一旁,看他们闹。

    见赵绿帽找他伸冤,便笑:“没事,随便吃,难得大家都高兴,我请也行。我饭卡里的钱正好充多了,不多用几次,估计这学期都花不完。”

    赵绿帽找到靠山,喊了一声“万岁”,又回头挤兑裴钱去了。

    楚纵却瞪了封梧一眼,冷哼一声:“你今天敢付钱试试?坐着吃就是了。”

    “好,听你的。”封梧一般不和楚纵争。

    排到位后,四人各端了馄饨或炒饭,寻了个位置坐下。

    赵绿帽嘴上叫得嚣张,最后还是点了他平日爱吃的那份炒饭,没特意往贵的挑。

    裴钱家里不差钱,可花钱丝毫没有挥斥方遒的霸气,一向抠抠搜搜,能省一块是一块。他这次点的还是大碗里价格最亲民的白菜瘦肉馄饨。赵绿帽之前撺掇他,也有劝他换换口味,改善改善生活的意思。

    楚纵和封梧点的也是馄饨。好容易上完了一天课,身心难免疲惫,临近晚上,空气也稍有降温,这时候一碗热腾的馄饨端上来,热气熏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一个馄饨带汤,一勺一勺地咬下去,鲜香得叫人想把舌头也跟着吞下去。

    老板厚道人,肉的分量很足,一大碗下去管饱。但吃完一碗,最后保准得盯着一碗飘着葱花、碎榨菜和油星子的汤底,意犹未尽地盯上好一会儿。理由没别的,就是太好吃了。

    楚纵熬了一下午,早就饥肠辘辘,拿到勺子,第一时间便舀了一勺汤。一口汤下去,边回味边往对面看了一眼,这一看便是一愣:

    他对面的封梧正拿着个醋瓶子,咕咚咕咚往汤碗里倒醋。

    察觉到楚纵惊疑不定的注视,封梧慢条斯理地抬起视线,解释了一句:“食堂的醋兑了水,太淡了,多倒点才有味道。”

    说话间仍旧扣着醋瓶子往下倒。

    人看着清清淡淡,吃饭的口味倒重的很。

    楚纵瞥了一眼封梧碗里已明显泛红的汤汁,下意识抽了抽鼻子,摆脱空气里溺鼻的酸香味:“你不觉得已经很酸了吗?”

    封梧尝了一口汤:“还行,差一点。”说着又拎瓶往碗里倒了二三勺的分量。

    楚纵才知他爱呷醋到了这等地步,乐了:“我本来是想请你吃馄饨,没想到最后不是请你吃馄饨,而是请你吃醋。”

    封梧神情自若地舀起一勺红当当的馄饨汤:“喝醋可以,吃醋还是算了。”

    “有什么区别?”楚纵不明所以,他觉得封梧碗里加多了醋,说起话来也好似带了醋劲,酸溜溜的。

    叫他不敢往深里琢磨。

    封梧笑笑不说话。

    ……

    周五放学后,海中办了个敦促学习的聚众演讲活动。这儿的演讲,是指校领导负责在上面讲,一众学生负责在下面演,即装出认真听讲的模样。

    台上的说辞无非是那些话,能听进去的早就听进去了,听不进去的说多了也没用。楚纵觉得没意思,就带了五三附赠的3500单词本,和封梧、裴钱、赵绿帽凑在一块儿背单词。

    裴钱常年英语瘸腿,见了英语就头大,背了十来分钟就撑不住了。赵绿帽英语还行,但没背书的耐心,见裴钱放弃,便把裴钱拉到一旁,聊起了年段上动机往往是吃饱了撑着的趣闻。

    明明是无聊的八卦,赵绿帽也能讲得手舞足蹈,裴钱还能听得津津有味。

    楚纵和封梧则仍把头埋在一起,对着一本两个巴掌大的单词本背单词。说是一起背,其实是一个人背,一个人复习。

    封梧的英语很好,联考后晚读背英语范文,范文常是出于他手。他虽是高一,高中要求的3500个单词基本都已烂熟于心。此时便以复习为主。

    楚纵若是改了考场上死磕解法的毛病,理科也在实验班前列,文科包括英语却只能算得上中庸,3500个词得老老实实从abandon开始背,此时的进度刚到“i”开头的字母。

    封梧跟楚纵一同背,见楚纵背到艰难处,便帮他拆解词根、词缀,或是造个句子举例,加深他的理解。久而久之,楚纵的背单词的速度快上了不少,背得也愈发投入。

    单词本不大,封梧提议把手搭在楚纵的肩膀上节省空间,楚纵没有拒绝,这些日子,他明面上和往常无二,实际上却与封梧亲近了不少。

    他专注地凝视着一行接着一行的单词,背得投入。

    封梧搂着他,有时看单词本,有时端详他的侧脸。

    他们相距咫尺,好像一呼一吸也跟着重叠。

    听完活动便将近饭点,楚纵脚下带风地蹬着自行车,载着封梧,匆匆赶回富郭小区一幢,把车刹在楼下车库。

    和封梧在楼道里道别后,他才推开201的门进去。脚下肮脏的运动鞋还未脱下,鼻尖便嗅见一阵体己的米饭香,夹着甜软的番薯味。

    他猜测兰女士已经做好了晚饭,一面伸腿拖上拖鞋,一面扯下肩上沉甸膈背的书包,待走近客厅时扔去沙发,再阔步走进餐厅。

    餐厅灯光明亮,缺了一角的镂空米白色桌布上,摆着三个浅口白瓷盘,一个深口悉尼蓝的瓷碗。走上前看,里面是三菜一汤,两荤两素,其中一荤是热的隔夜的鸡胸肉。

    兰女士刚把饭菜端上餐桌,见他来了,目光刮刀似得刮他一眼,嘴里冷冷迸出“吃饭”二字。

    他们虽是母子,但同时在场时,很少有亲切和谐的母子间交流。

    一来,楚纵在长辈面前一向话少。二来,他们俩脾气都不好,三句不和就能吵起来,纵是正常说话也极易演变为吵架,常常称不上和谐交流。

    不过,今日比之往日,楚纵却觉察出了几分不同。

    往日兰女士见他回来,习惯性要埋汰他几句,就是没话找话,也要指着他的耳钉说道,今日却铁青着一张脸,一副没心情搭理他的模样。

    而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兰女士不和他犯冲,一定是已在别处和别的人犯了冲。

    楚纵进厨房洗手,边搓手边想。

    回到餐桌前,兰女士、楚心都坐下了。楚心垂头耷脑,手里捏着的筷子拘谨地在碗沿摆来摆去,显是对一旁的兰女士胆战心惊。

    楚纵觉得好笑,便在她身边坐下。

    楚心见他动作,霍地双眼一亮,当即用筷尖指一指自己的饭碗,指一指他的饭碗,又挑了挑眉头。

    楚纵知她指的不是饭碗的事,而是饭碗里、米饭上番薯片的事。

    这番薯片源自他们外婆进城时拉来的半麻袋番薯。番薯是乡下自种的,量大,可夏天易出芽,不好储藏。

    兰女士送了一部分出去,仍忧心家里的番薯吃不完,近来总要把生番薯削皮、切片,和电饭煲里的米饭一起蒸,盛饭时再给一人分三、四片番薯片。

    楚汉广吃饭不挑,楚纵只拣着大鱼大肉挑,二人都没什么异议。倒是楚心胃骄纵的很,烤红薯爱吃,番薯片就跟毒药似的碰都不碰,向来要撒着娇把自己碗里的那份拎给别人。

    此时她打的也是这份主意。

    楚汉广在楼下看店,兰女士正在气头上惹不起,能帮她分担的不就只有楚纵了吗?

    楚纵瞪了她一眼,板着脸当没看见。

    楚心小心翼翼瞅着他,试探性地将一片番薯丢进他碗里。见他没反应,立时动作欢欣地把碗里所有的番薯片都往外搬,殷勤得像只搬粮的仓鼠。

    饭桌这边的楚心心情松快,饭桌另一边的兰女士却阴着眉头,吊诡地挤着上眼皮的三四层褶皱,任谁都看得出不高兴。

    楚纵正纳闷又是谁惹了他们家急眼了连春风都骂的兰女士,就见兰女士自个儿驻了筷子,一张圆脸凹出刻薄的棱角,撇开嘴道:

    “你们以后可别学你们爸,嘴上吹得好听,实际上提挣钱挣钱不行,提花钱花钱不行,整天就知道买些没用的。你们知道他这次又买了什么吗?”

    楚心和楚纵自不可能回答,兰女士自己答了下去:

    “一束玫瑰,才三十朵,就要两百块钱!两百块啊,你们说说,这两百多块能买多少东西?现在猪肉、牛肉多贵啊,两百多块都能供我们家吃多少顿猪肉、牛肉了!”

    “我在那里辛辛苦苦省下来的钱,你们爸倒好,两百块,一个下午就花出去了。玫瑰?玫瑰顶个什么用?买的还都是些根茎不长,不大新鲜了的。”

    又说:“也不是第一次了。”

    “以前人家上门推销什么学习机、录音笔、望远镜,别人夸的天花乱坠,他还就真信了,每次都买回家,也没想过到底有用没用。”

    说着转过头来,对着楚心和楚纵冷笑:“你们看见他用了吗?”

    “没有!”又低头用筷子恶狠狠地扒碗里的饭,“你们小时候谁用他买来的那个学习机啊?根本就用不上!录音笔、望远镜就更不用说了!”

    “早年他也不是没推过销,他不知道人家就是把他当冤大头宰吗?天底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被打了一巴掌,还要笑着把另一边脸换给别人打的人!……”

    兰女士的木筷撞在瓷碗的碗沿上,叮叮当当地响。楚纵和楚心皆屏着一口气不敢吭声。

    虽说学习机、录音笔、望远镜他们都拿来玩过,不是真一点用都没有,但兰女士自早年穷过一遭后,便把省俭当做家训,把骄奢淫逸当做家中大忌。

    尤其是后者,近些年来,她那过敏的嗅觉已连丁点风吹草动都容不得了。

    不管理如何写,此时的兰女士讨伐楚汉广都是天经地义、名正言顺的,楚纵和楚心才不愿出口反驳,平白堵她的枪口。

    兰女士吃一会儿骂一会儿。张口骂的是楚汉广,闭口嚼着的还是楚汉广。约莫骂了二十分钟,堪堪有歇嘴的迹象。

    这还是因为要换楼下看店的楚汉广上来吃饭。若是晚上店里歇业,楚汉广和她一道在家,让她骂一小时她都能骂出不重样的话。

    兰女士吃完饭,起身去厨房洗了个手,就利索地往门口走。门廊处传来她愤愤拧门把的声响,楚纵和楚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解脱的轻快。

    这轻快还没落到实处,又听着兰女士阴恻恻的吩咐:“花在客厅的茶几上,待会儿你们吃完饭,把包装拆了,再把最底下的花枝剪掉一截,插到花瓶里。”

    “花瓶就书房那个以前养过富贵竹的玻璃花瓶,瓶我已经洗过了,水装三分之一就行,不用多。装完放到客厅靠窗阴凉的地方。”

    接着是推门的声音。

    接着又听兰女士闷着嗓子,语气厌烦地补充一句:“还有,别告诉你们爸是我叫你们做的。鱼给你们爸留一条,多的也不用管他,再让他把今天中午的鸡肉吃完。”

    接着总算是一阵摔门声,尘埃落定。

    餐厅里险险吁出两道活气。

    “今天什么日子?”楚纵立马问出心头困惑。

    他们老爸楚汉广花钱是不让人省心,但这些年来也算收敛不少,不会平白买一束玫瑰。

    “还能是什么日子?他们两口子结婚纪念日呗。”楚心伸展伸展脖子,老神在在地夹起一筷子鱼肉,放鱼汤里沾上一沾,再嘴里送。

    她边咽边含糊道:“妈也真是的,老爸买都买了,她也不是不喜欢,装的那么凶干嘛。”

    “她哪里喜欢了?”楚纵觉得这结论着实无厘头。

    楚心诧异地睨他一眼,又是感叹又是笃定地摇摇头:“哥,你傻啊,你数数我们家都多少花花草草了?阳台地上现在还放了一堆呢。就是不说阳台,我们客厅阳台那盆仙人球她都能伺候半天,花她还会不喜欢?”

    “我告你,她也就是嘴上抱怨,心里指不定多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呢,要不然怎么可能因为老爸一首酸诗就和他走到一块儿?老爸最苦那段时间她可连一句‘离婚’都没提过。”

    楚纵仍有些纳闷。他是真没看出来。

    楚心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这么说吧,我说我一个月不吃梅干菜瘦肉饼,你信吗?”

    楚纵挑眉:“猪才信!”

    “这不一个道理吗?我和你说,什么时候妈她真不喜欢花了,我就能一个月不吃!”楚心伸出一根手指,声音铿锵有力。

    “没志气。”楚纵也回味过来了,笑骂。

    不过他心里究竟没明白,兰女士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说她高兴,她又实打实地骂了二十分钟,说她不高兴,她对那束玫瑰也挺上心。

    他没想到,兰女士骂起话来尖酸直白,喜恶的心思却能那么弯绕。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似高兴非高兴又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高兴和不高兴中间也能隔着一层吗?

    楚纵想着想着,不知怎的又想起上次他和兰女士吵架的事情,一时有些发怔。

    作者有话要说:  可爱型傲娇:我我我才不会帮你呢!哼!(叉腰jpg)

    傲娇型傲娇:老子会关心你?呵呵。(眉头紧锁jpg)

    暴躁型傲娇:=》=烦死了,不喜欢,把花插起来。(冷酷厌恶脸jpg)

    结论:一个比一个装得像:d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品中正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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