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遇见
夜里两点,外面起了薄薄的雾。
池念白天抵达,行李刚放到朋友帮忙临时租的公寓,没来得及打开,就接了个急活,帮方思衡带东西去给方正明。
这时候她才把屋里收拾好,简单洗漱后就累躺在了床上,头埋进松软的被子里,呼吸慢慢变得均匀。眼看就要和周公约会去了,耳畔传来“滴”的一声,同时手机屏幕闪了一下。
池念睡眼惺忪,一抬头,用下巴抵着床,手摸到旁边,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是唐棠发了消息来,问她:
【住的还舒服吗?】
池念坐起半身,盘着腿,用手搓了搓已经睡乱的长发,给她回:
【本来很舒服,这下没那么舒服了。】
唐棠,池念大二打暑期工机缘巧合下认识的顾客。
那时候唐棠还是成天浪迹酒吧的恣意少女,池念则是隔了一条街的早餐店小工,凌晨四点,刚开摊就遇到了烂醉如泥的唐棠抱着门柱子。
当时有“捡尸”的说法流传,池念不放心她一个人,于是把人拖进了店里,就这样互相认识,加了联系方式。
后来没想到两个人兴趣相投——都养着猫,私下谈论的话题多起来,也就更熟了。
唐棠对自己大半夜不睡觉还要吵别人的行为没有丝毫愧疚,甚至气焰嚣张地发了一长串语音:“我这不是想你了嘛念念小姐姐,快跟我说说怎么样,拖了五六个朋友才帮你找到这个小三居,房租便宜,还靠市区,家电一应俱全的屋子,怎么也得给我个好评吧?”
“好评,”池念此刻也迷糊到不想打字,发了语音:“五星的。”
那边收到了回复,心满意足回了个满地打滚的表情包,又说:“对了,你租三间屋子干嘛?是不是留着我过去找你玩儿!”
这时候已经一月中旬,经她一提醒,池念才想起大学是快放假了,说:“你放假不回家过年,跑来瑜城?”
“嗐,我就准备回家待两天,除夕一天,过年一天,要是住久了都不用我走,自然有人赶了。”唐棠说,“我已经是个优秀的成年人了,等到下学期做完毕业论文就可以跑路了,到时候想去哪去哪!”
她语气里还有点按耐不住的兴奋。
等到喋喋不休的语音结束,卧室恢复静谧,池念抓过两个枕头叠靠在后背,踏实地把眼睛微微眯起来。听着外面冬季冷风徐徐地吹,她问了句:“毕业之后准备做什么?有没有想法来跟我一起。”
“你现在的那个?”唐棠完全没琢磨,直接就回,“谁想干那个活儿啊,得伺候人——我伺候不来。”
“你可能理解错了我——”池念摁了录音键,还没说完,对面就马上发来一条新的长语音,她只好松了手,先听听说的什么。
“别劝我了,我现在心里打算好做什么了,就和你一起开店。”语音中间静默了两秒,又接上,“诶,当然不是你那些个服装店,是宠物店,这样“饺子”就能少花我一点钱了,吃穿住行完全成本价,有时候还能让它出个镜,拍拍猫片,发到短视频平台做广告……养猫千日,用猫一时,“饺子”长大了,到要给自己挣猫粮的时候。”
唐棠性格尤其热爱自由,还喜欢养动物,家里饺子汤圆一猫一狗,再加上家境还算宽裕,父母对她也是相对开明支持的态度,要开个宠物店确实不难。
但创业有风险,指不定就把十几二十万的钱拿去打水漂了。不过看在小姑娘这么热切地找她一起“挣钱”的份儿上,池念尽管秉持着保守的处事理念,还是犹豫了下,最后回了句:“还要看看这里市场怎么样。”
然而下一刻,唐棠得意说:“知道你磨蹭,我早就万事俱备——那些行情都找朋友打听好了,地址也都不用选,直接继承一家要转手的店,就是前老板布置的风格太丑,之后得重新装修一下,所以目前呢,就差个合伙的股东和我坐享其成。”
“……”
池念那时也许是犯了困,也许是夜深了,神经系统短暂性的失灵,于是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直到早上九点多被一阵手机铃声闹醒,她方才神智回笼,记起后半宿,唐棠听到她的口头答应,乐得把未来在哪儿开连锁店的前景都规划好了。
不过眼下却是顾不上这事,只一边想着回头找时间跟唐棠再好好商量一下,一边把方思衡电话匆匆接了起来。
方思衡是不常给池念打电话的。
九年前临近高考的那段时间,他终于回了唐城备战高考,却发现一切都跟离开前不一样了。池念招呼不打一声地走了,而尽管父母俩小心翼翼地处理那些抗排异药物,可还是让他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不寻常。
……
那一切也许在他离开前就发生了,但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他。
被家里人一同瞒着的滋味很难受,但他做不出撒泼打滚,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只想着赶紧成长,好扛起一家的生活,于是,在他本科毕业后,放弃了保研,直接参加了工作。
对于池念,虽然大学毕业后回来了,但他说心里不埋怨是不可能的,也就导致了后来赌气一样地鲜少和她联系。
池念收到方思衡的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大家都候在病房里,方思衡,方正明,陈伯和季云非。
池晓曼是一路打车从唐城过来,前一会儿到了医院下车,刚好在大门和池念遇了正着,两个人就一道上了楼。
“目前的情况就是有肾源了。”季云非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就是二次换肾……”
他说了些专业的术语,又用不那么专业的向大家解释了一下,大致就是二次移植的排斥反应可能比第一次加重,加之种种因素影响,第二个肾的生命周期可能会被缩短等一些问题。
这些在他们决定换肾前就做好了咨询,哦不,不是他们决定,是方正明个人异常的坚持,其他人根本招架不住他的态度。
此刻,季云非念着,一屋子的人除却方正明,脸上俱是露出无法言喻的担忧,就连旁边陈伯听了都不免担心受怕,嘴一张一合,大概是嗫嚅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等把事项都一一交代完了,方正明仍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就这样吧。去走程序吧。”
他的语气就跟连吃了好几天的稀饭,忽然决定今晚要吃面条一样。
稀疏平常,但又有点不一样。
……
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手续,一直忙到中午十一点多,都还没有结束。
医院到点就要去吃饭,十二点回来接班,陈珂旁边还是那几个同事姐妹,正着吐槽三姑六婆和家长里短,她不屑听那些自己从未接触以及以后也不会接触的烦心事,于是几大口就干掉了面前一盆饭,然后想着自己赶紧回去算了。
然而就在要走之际,其中一个同事忽然叫她,说:“诶,姐,我刚遇见了那谁,就那谁……”
她手指着陈珂,半天蹦不出一个谁,像是把自己给弄急了,转头去求助旁边人,“就那谁啊,我们刚才不是一起遇见的,就昨天晚上的……”
没等旁边那个反应过来帮腔,陈珂就想到了,接上话:“我的小男友?”
“诶对,”那同事松了口气,顿了一顿,“诶不是,是你小男友的朋友,一起喝茶的小帅哥。”
陈珂稍作回想,马上记起昨晚上坐在魏尧对面,那个看着斯文又清秀的帅哥。
要她怎么形容对方,就是如果全世界硬性规定每一个人都要结婚,那陈珂一定找这么一款,看着就顾家,做事认真还有一副好皮囊。
这时,同事不咸不淡地感叹了一句,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诶,惨咯。”
陈珂回过神,问她:“怎么了?”
“他爸爸要做肾移植手术,就在我们医院,肾移植啊,我早上看他们一家人愁眉苦脸的忙东忙西,跑得一团转,然后就给他倒了两杯水,但你猜怎么着,他端给旁边两个女的,一个他叫妈,一个就说了一句‘给’……”
同事搅着碗里饭,说:要我看,那是他媳妇,怎么就这态度,好歹也陪着一起上医院来帮忙,算了,我去操心别人家干什么,我要是生病了,我婆婆都不一定能发现——”
话题又无比自然地滑向了她们热衷的婆媳斗争,一票人马上热热闹闹起来,格格不入的陈珂和她们告了别回去,只被敷衍地答应了一句。
走回去路上,陈珂思索了一下,觉得不知名小帅哥和魏尧的关系应该算好的,不然也不会临时放她鸽子,于是就给魏尧拨了电话。
魏尧这时候和李回在外头吃午饭,一家带当地特色的炒菜馆子,刚好离第一医院不远。
陈珂传话也不忘计划,生怕露了馅:“喂小男友,干嘛呢?”
“……吃饭,你有什么事?”
陈珂“哦”了一声,说:“就昨天晚上你见的那个朋友,他爸爸今天在医院做手术,那个危险程度蛮高的,我就想问问你要不要来看看人?”
电话谈了没两句就挂了,魏尧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说:“知道了。”
桌上纸巾抽完了,李回去柜台要了包新的回来,十分接地气地醒了醒鼻子,说:“昨晚把今天的活都干得差不多了,走吧,下午带你去景点转转,还是要去商场?不过俩大老爷们也没啥可逛的吧。”
他说完,却听魏尧缓缓说:“去医院吧。”
李回一愣,语气不自觉地跟他们还在学生时候一样,没心没肺地逗弄他:“你生病啦?刚才不是还吃得下饭吗?”
“……”
魏尧起身往外走了。
李回这才想起自己是要挖人来着,口水噎了一下,立刻跟上去:“哎呦,生病了怎么也不早点说,真是,你看我粗心大意的,难怪我老婆天天说我。”
店外路旁,魏尧上了车:“去看看人。”
“哦,谁啊?”李回打了左向灯,在看路况的时候抽空看了他一眼说,“你这种常年浪迹外面的人在国内也有牵挂啊?”
魏尧直视着前方,等车开上了路都没有说话。
李回也机灵,认识他这么多年,知道他是默认了,不好意思承认。
不过有牵挂,怎么还都不回来呢?
离医院最近的十字路口堵成了塞,恰好旁边还有个大商场,这个点下班出来吃饭的人多,李回等了半天才挪了一小节,可这样还有人要往他前面插,也不怕碰坏了车。他都开始有些烦躁了,和魏尧吐槽:“你走过去可能都比我早到。”
魏尧略略一想,大概是觉得有道理:“行,你往旁边靠。”
于是就这样放他走了。
魏尧还真比李回先到,他在路上问了陈珂,人在哪一楼哪一层,就自己问着路找了过去。
但谁知刚走出那层的电梯没几步,就猛地一下僵住了,以至于在他后面出来的人被猝不及防地拦了个正着,还好及时刹住了脚没往他身上撞。
魏尧觉得胸口的心好像在一瞬间停住了,然后下一刻,极快地“突突”地跳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但肢体动作已经抢先让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而后过了数秒,魏尧才出震惊中缓过劲,全身的热血才像重新涌动起来,试图把从脚底涌上的,让身体僵硬的寒气驱逐出去,一并驱逐的,还有一点理智之外的东西。
好在这条长廊距离够远,这时候走动的人也不少,人声喧杂,而那个人微微皱着眉地和旁边的女人交谈,魏尧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他停下脚步后就默默地站在原地,打量她片刻。
隔着人流如织,看得并不真切。
脸看着好像是瘦了,好像也高了,是黑头发,长的……
尘封心底的一个面容慢慢清晰起来,就在他以为早就把人忘了很久很久的时候……
短暂的冷静后,理智重新占了上风,魏尧把思绪快速断开,他心里盘算,现在只是来看望方思衡的爸爸,只要走过去,问候一句,很简单的一件事。
他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一些,于是等表情和心跳都恢复了常态,才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
然而这时,有个陌生男人突然从他身后快走了出来,往池念的方向过去,并且很快就到了她跟前。
然后他就看见男人弯了弯腰,怎么看都是细声慢语地和池念交谈了两句,过后熟练地摸了摸她的头,又去跟旁边的其他人交谈。
……
李回一把车停好就走进医院大门,发消息问魏尧位置在哪?
不过没有收到回复,他也不在意,干脆进大厅等着,他无聊地看看医院橱窗里贴着的通知,忽然玻璃上掠过一个倒影,凭衣服他就认出是魏尧。
李回转身叫人:“魏尧?”
魏尧脚步滞住,转过脸来沉默地看他。
李回这才看清他的脸色不对,嘴角绷成了一条直线,眉头紧拧着成了“川”字,虽说平时的眼神就冷,但这时候却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潜藏其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临到最后一刻,将要决了堤,一股脑地涌现出来。
李回通过这么多年经验,把这归于是悲怆一类的负面情绪,于是识相地没有过问,只说:“看完了?那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