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积善村四面环山,因为地处偏僻,至今未通公路,离最近的县城也要二十多里,出入全靠驴车代步,村民多是贺姓。
最近几年村里通了水电,也开始有年轻人出外打工,工厂里两月收入抵得上家里一年,人心渐渐浮动,年轻人跑了大半,只在年节时回来一趟。
村东住着陈振生一家,这几天来了客,是陈振生一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弟。
陈家是外来户,陈振生上头三个姐姐,没有儿子就很受欺负,直到生下陈振生,才松了一口气。
表弟是城里人,看多了旅游景点,很喜欢村里这种原生态未开发的样子,一天到晚四处闲逛,看见驴也稀奇,看见磨也稀奇,还花了五十块,从贺有春的傻子弟弟手里买了一个草编的蝈蝈。
五十块,买一个草编的蝈蝈,贺有春看陈表弟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慈爱,从前这样的傻子只贺家有,不料如今陈家也有,陈振生带着他的冤大头表弟逛过一圈,就有孩子每天排了队在他家门口编蝈蝈。
这天陈表弟下午时又过来,同贺有春商量,“贺大哥,我晚上在你家吃饭可以么?听说伯母是四川人,做饭很好吃,我表哥家里吃得太清淡,我吃不来”,掏出三百块塞在贺有春手里,“我想吃炒鸡,贺大哥再给我杀条鱼吧,这是饭钱,贺大哥不用跟我客气。”
贺大哥向来不在钱上跟人客气,立刻笑纳了,鸡自家养的就有,鱼从村外的河里捞几条就行,这样就能赚三百块,贺大哥很愿意陈表弟天天来家里吃饭。
陈表弟没见过人杀鸡,在一旁看田淑英放血烫毛,田淑英道,“小伙子,你去屋里坐,外面小心弄脏你衣服,沾了血不好洗。”
陈表弟微笑道,“大娘,没事的,我衣服带的多,要洗不干净就扔了好了。”
旁边屋棚里有隐约的哭泣声,陈表弟好奇的看过去,田淑英忙道,“小伙子,你别过去,那里是我儿媳妇,她精神有问题。”
陈表弟摸摸鼻子,“是贺大嫂啊,我听我表哥说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田淑英看漏了底,叹了口气,“我们这边都这样,没办法,穷,没有女孩儿肯嫁过来,我也是你贺大叔当年买来的,生了有春有冬两个,现在也过习惯了。”
陈表弟看她脸上皱纹横生,算一算也不过是五十上下的样子,看起来却像六十有余,轻声道,“大娘,你不想家么?”
田淑英垂下眼,“害,早就没家了,现在这就是我的家。”
陈表弟又看一眼棚屋,“听我表哥说,前面还跑过两个?”
田淑英支支吾吾,“唉,家里太穷,人家不愿意跟咱。”
旁边的哭声越来越大,贺有春拎着根荆条冲出来,一脚踹开门,劈头盖脸抽下去,“哭哭哭!一天到晚哭个没完,老子的运气都让你哭没了!”
棚屋里是个很年轻的女人,身上挂着件破破烂烂的男式上衣,胳膊腿上尽是一条一条的血痕,面目青肿,瑟缩着躲在墙角,行动间哐啷作响,却是用一条儿臂粗的铁链拴住了脚腕。
陈表弟上前架住贺有春,“贺大哥别和女人一般见识,消消气。”
贺有春一脚踹在女人的肩膀上,看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才骂骂咧咧的出去了。
陈表弟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只是一时昏过去,掩上门也出去了。
吃饭时和贺氏父子闲聊,陈表弟道,“贺大哥怎么不出去打工?现在外面钱好赚的很,我看这村里的年轻人大半都出去了。”
贺有春道,“我也想出去,只是带着阿凤不方便,等她有了孩子再说”,嗦一嗦筷子,夹了一根鸡腿到碗里,“小兄弟,你是做什么的?”
陈表弟微笑道,“做生意的。”
“做的什么生意?我看你出手这么大方,一年能赚不少钱吧?”
“小生意,一年……大概有个七八十万吧。”
贺有春的鸡腿掉到了桌子上,贺大年和田淑英也忘了吃饭,呆呆的看着他。
陈表弟摸出一块手帕,慢条斯理擦一擦嘴,随手扔在桌子上,贺有春看一看自己身上穿的粗布,又看一看手帕,堆出一个笑,“小兄弟,什么生意能跟哥哥说说吗?”
贺有冬嘿嘿傻笑着蹭过来,抓起贺有春的鸡腿就跑,贺有春一巴掌扇过去,“就知道吃!养你这么个废物有个屁用!”
田淑英不敢劝他,夹了几块鸡肉追出去,“老二,别跑,小心摔着。”
陈表弟看他跑远,问道,“他这是……怎么……”,指一指脑袋。
贺有春撇撇嘴,“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到现在二十多的人还跟八岁一样,就白养着这么个傻子!”
贺大年放下碗,清一清嗓子,披了件衣服出去了。
贺有春凑过来,“不说那个傻子了,小兄弟,你那到底是什么生意?这么赚钱?”
陈表弟含笑摇头,“贺大哥,天晚了,我先回去了。”
陈表弟在屋外站了很久,听到里面女人的哭喊声越来越弱,转身回去了。
陈家和贺家的田挨着,这天陈振生下地锄苗,贺有春候他许久,一把搂住他脖子,“大振,跟哥哥说说,你那个小白脸表弟是做什么生意的?”
陈振生让他夹得动弹不得,“大春哥,松手松手。”
贺有春手下又加了几分力,“大振,你这可就不对了,有财大家一起发,平时哥哥多照顾你”,向着陈家的田扬了扬下巴,冷笑道,“你要不说,以后你家就别想再用水了。”
陈振生一缩脖子,“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贺有春松开他,陈振生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他做的不是正行生意。”
贺有春眼前一亮,不是正行更好,正行生意他还怕做不来呢,忙道,“是什么?快说。”
原来陈表弟做的却是贩人的生意,他们几个专从各地找那种无亲无戚的成年男子,以极高的工资骗他们下矿,等过个三俩月,让他们“意外”死在矿下,然后和同伙冒充亲戚,去矿里闹事,矿主大多都愿意私了,出些钱息事宁人。
他们一年里做上两三遭,收入极厚,只是同伙里有一个今年回家结婚,以后就洗手不干了,陈表弟知道陈振生家里光景一直不大好,就来问问他要不要入伙。
贺有春向来是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主儿,前面买来的媳妇儿,说是都跑了,实际有一个是叫他活活打死的,后山里找了个坑随便一埋,也无人管,然再买是要花钱的,他爹棺材本儿都掏出来了,还借了债,又给他买了现在这个,他就不敢再下死手。
贺有春就想入伙,陈振生为难道,“他们做这行的,只要亲戚同乡,不要外人的。”
贺有春无法,回去跟父亲商量,贺大年闷头吸烟,良久敲一敲烟杆,“你去叫他晚上来吃饭,我出去打几只野鸡。”
陈表弟听说有现杀的野味,立刻飞奔而来,贺有春等不及父亲回来,劈头就问,“小兄弟,我听大振说,你们那个生意缺人手?”
陈表弟皱了皱眉,“我表哥那个人喜欢胡说八道,他都说什么了?”
贺有春元元本本转述一遍,陈表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害,你听他胡吹,他那是吓你玩儿呢。”
贺有春看看门外,把头凑过去,轻声道,“小兄弟,信不过哥哥是不是?实话跟你说,哥哥手上也沾着条人命呢。”
陈表弟不说话,贺有春看他似有松动,忙道,“不哄你,人就埋在后山,你要不信,现在跟哥哥去看。”
陈表弟站起身要走,“贺大哥,我们的规矩,不要外人的。”
贺有春拉住他,“怎么是外人?你是大振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坐坐坐,等会还吃饭呢。”
贺有春的正经兄弟蹬蹬蹬跑进来,看见陈表弟,举着一个蝈蝈伸到他眼前,“蝈蝈,给你”,用袖子擦一把鼻涕,补上一句,“不要钱,送给你。”
陈表弟接过蝈蝈,对他笑一笑,“贺大哥,我先回去了,饭改天再吃。”
等他走远了,贺有春一脚踹过去,“你这个白痴生下来就是坏我的事的!是不是!是不是!”,顺手拿过墙角的荆条,没头没脑抽下去,贺有冬不敢反抗,抱住头缩成一团。
贺有春打过几下,突然停了手,若有所思的看着弟弟。
田淑英扔了手里刚摘的野菜跑进来,“老大,老大,别打他,他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
贺有冬抱住妈妈,放声大哭。
贺有春慢慢坐下,一下一下用手指去刮荆条上的皮,两眼发亮,死死盯着弟弟。
田淑英让他的目光吓住,低声哄着贺有冬出去了。
贺大年打了两只山鸡回来,听到陈表弟已经回去,叹了口气,“你做事就是太着急,过两天再请他家来。”
贺有春犹豫再三,附在父亲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贺大年一烟杆砸在他脑袋上,“不行!”
贺有春捂住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