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魏四心知劝不动人, 也不再说那些无用的话。
他抬手一指,黑暗中走出七八个人, “这几个人都是我挑出来的好手, 您带上他们吧。这一趟太危险了。一旦事有万一,他们会护着您离开王府。”
这几个人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唯一相同的点是身上都穿着王府仆从的衣物, 齐齐向他拱手见礼。
顾安扫了几人一眼,心知这几人都是家中纂养的死士。
他的祖父从崖州拉起了一支队伍,随祖帝南征北战,马背上立下汗马功劳, 征兵征走十万崖州男儿,族中出了不少悍将猛将。
从那时起魏氏便有训练家奴为护卫部曲的习惯。
不过后来祖父病逝, 先帝索回兵符, 他的父亲自愿交出隐马四千匹,将部曲各自解散放归,献上田地, 得先帝盛赞。
解散的部曲与家奴之中却仍有忠心者, 重回崖州守着魏氏的宗祠。
他的叔父收拢了这些人, 纂养为死士。
父亲病死在流放的路途时, 亲手将号令这最后的一批死士的信物交由了他手。
人不多, 一共也就八百人。
非到关乎生死的境地, 不得用。
这还是他第一次动用他们。
顾安心头百感交集,他向几人拱手,“人情畏死,今日诸位助我救妻。舍身不畏, 我铭记在心。”
魏四听闻此话, 面色愈发无奈。
救妻?这分明是夺人妻子。
他不能理解自家的公子, 南氏女等了他五年。
这五年的时间,他分明有很多次机会将对方娶为妻子。
他也曾传信问过公子,可要他帮忙与南氏女传信,或者将南氏女接走与他相见。
但自家公子只说不必。
他以为自家公子对这位远远没有那么在意。
若是在意,若是早一些有这份破釜沉舟的决心,又何至于将场面闹到眼下这般地步?
哪怕早上半月,要将南氏女纳为外室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时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病秧子,踏上一条死路,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可惜他只是个家奴,明知不对,也没有权力,更没有身份约束自家公子。
若是那位在这里就好了。
一人拱手道:“奴为主死,尽忠尔。”
另一个人则说话直白的多,他望着不远处的王府,“时间不早了。再不快些天就要亮了。”
大半夜,南欢被一声闷响惊醒。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往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
夜色里,绣屏上的孔雀立在树枝上,仍显得神采奕奕。
南欢看见屏风,眨了一下眼睛,半响才想起来屏风后今夜住了人。
怕不是宋暮摔下来了吧?
她匆匆从床上坐起身,绕过屏风往后看。
在宫中时,这方绣榻是供她与宋灵肩膀靠着肩膀,并肩坐着玩耍的。
记忆中是挺大的一张软榻。
但她忘记了这些年她长高了,也长大了。
绣榻却不会长大。
宋暮连人带被子躺在软榻下,整个人躺的舒展,瞧着比旁边那方秀气的木榻还要大些。
他是男子,高大强壮,这么一方狭窄的软榻自然是容不下的。
南欢有些懊悔。
瞧着这方软榻,她就该知道他一开始睡下的时候必定是蜷着身子有多难受。
她走上前,在宋暮身边蹲下,推了推他的肩膀,“殿下。”
宋暮睡得很沉,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婢女被方才那声声响惊醒,捧着烛火来敲门,“王妃。发生什么事了吗?”
南欢试着伸手握住宋暮的胳膊,想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未果。
宋暮实在是太重了,睡得又沉。
南欢只能抬头,扬声道:“你们快都进来。”
在几个人的帮助下,南欢方才把宋暮给抬上了床。
宋暮大概是酒劲的原因,睡得很沉。
真的是别人抬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南欢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有些踟躇。
婢女看出南欢的焦虑,忍着笑意劝道:“王妃与殿下本就是夫妻。殿下现下醉成这样,一张床躺三四个人也绰绰有余。您将他往里推一推,自己占着外面。一人一床被子,肯定挨不着的。”
的确,宋暮都醉成这样了。
别人搬他都没有反应,难道还能对她做什么吗?
南欢横下心来,“好。你们出去吧。”
婢女们互相换了个眼色,笑眯眯的退了出去。
南欢重新爬上床,拉上床帏,远远的挨着床边躺下,把自己的被子严严实实的拉到脖子上。
漆黑的夜色里,南欢闭着眼睛,但总能听到身边人的呼吸,还有淡淡的并不陌生的檀香气味。
这淡淡的气味无孔不入,本是安神的香料,此刻却使她心烦意乱。
她睁开眼,翻了个身,背对着身后的人,极力忽略对方,重新闭上眼睛。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躺的后背都热乎乎的,脖子都僵硬了,意识还是十分清楚,横竖都是睡不着。
她重新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面对宋暮的方向,睁开眼看着向身侧的人。
昏暗狭小的空间里,四面都是影影绰绰的薄纱床帏。
他躺在她面前,面容不甚明晰,只有一个硬朗的轮廓,素白的寝衣领口有些微松散,露出一片胸膛。
跟一个男人同床共枕,这可真是生平头一回。
想过多少次为人妻子,新婚同床,却从没想过是这般情形。
南欢收回视线,躺平望着头顶的床帏,长叹了一口气。
躺的太久,被子她又拉的很严,整个人都被捂热了。
她掀开被子,伸出两只手臂,放在被子上。
不知躺了多久,她终于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意识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间小小的酒舍,听到了隐隐约约传来的女子哭声。
不,不是梦。
是她真的听到了。
南欢猛地睁开眼睛,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
她透过床帏向外看去,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自己的床前。
男子着一身浅霜色的锦衣,隔着一层朦胧的床帏看不清面目,周身的风流俊俏依旧,倒像是旧人入梦。
南欢眉心微皱,怀疑自己仍在梦中,却又不明。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怎会今日又梦见他?
顾安垂眸无声望着床帏后那道窈窕的身影良久,方一进屋,他便闻到扑面而来的苦涩药味,此时走到床前,药味便愈发浓郁了。
他想到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单薄的身躯,浓妆也掩盖不住的病色,心中一悲。
他慢慢蹲下身,南欢眉心皱得更紧了。
若是梦,未免太逼真了一些。
顾安将手伸进床帏攥住了她放在床边的手。
“囡囡,我来见你了。”
她的腕子攥在手中,便如同捏着一枝细细的花枝,细的让人忧心一折就会断。
曾经多么细嫩的一双手,如今掌心竟然粗糙如仆从一般。
他此刻方才真正意识到,那些道听途说而来的‘南氏女这几年过的很苦’的分量,这几年是真的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那个曾经京城最受娇惯的娇娇儿,哪里吃过什么苦头。
这些苦头全是因着他,他心头百般酸楚。
从前他还能想着旧日少女皎月般夺目的面貌,用他们未来的日子还长,他会好好补偿她来宽慰自己。
但现在连那么个可以容他想象的未来都没了。
明月将坠,若是囡囡死了,他即便有朝一日手掌大权,恢复旧姓,也没法再将她明媒正娶的迎进门。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死都死得这般不清白,更不愿意让自己的妻子以他人的妻子身份下葬。
生不能同寝,死后总要同墓。
他眼中翻涌着各种情绪,一点点握紧了手里这只手。
南欢一惊,“哪里来装神弄鬼的浑人,放开我!”
魏玉的声音她倒不会认错,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明白。
他应该远在泰山陪圣人封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多半是另有缘故,说不准是有人冒充。
不管是什么人,在这种时候搞这种场面来作弄她,也太让人生气了!
她下意识回头向身后的人看去。
顾安凝着床帏后的人,听着她的叱责,心下便如同让人刺了一刀般疼痛。
囡囡曾经多么依赖他,旁人一抱就哭,但只要听着他的脚步声就开心。
可她现在连他的声音都认不出了。
他双手握住她的腕子,含愧道:“别叫。囡囡。我是魏玉啊。我来接你走。”
南欢将这声音听在耳中,又正撞上身后人清明的目光。
她一时怔住,声音飘忽,“你说什么?”
魏玉跪在床前,膝行上前,听到南欢这低哑的声音,便勾动了往昔那些两小无猜的记忆。
从幼童到少女的一颦一笑,一声声热切又亲昵的‘哥哥’,一声声含羞带怯的‘玉郎’。
他的情窦初开是她,他的朝思暮念亦是她。
若不是靠着对她的思念,他怎能撑过这些年。
世人对他们婚事的称赞和祝福仿佛还在昨日,他们便如两株并生的树,分明是这世上最相配的一对。
若不是世事弄人,怎么落到今日的局面。
他眼眶一酸,“囡囡。我知道你怨我,但我都是有苦衷的,你要相信我。我心中仍有你,从始至终,我心中只有你。”
这话是南欢病的起不了身,几年未曾梳妆,也要重描娥眉,在春寒中着一身薄裙去见一面盼着从魏玉口中听到的。
但此刻听在耳中,却未免太晚了,也太可笑了。
什么苦衷能让他娶到亲王的爱女,成了肃王的东床快婿?
又是什么苦衷能让他当街也对她视若无睹,叱她为疯妇?
宋暮的手从自己的被子里伸出来,钻进她的被子搭在了她的腰上。
南欢浑身一颤,长睫快速眨了几下,僵硬的转过头去。
魏玉见她迟迟不作声,胸腔中一颗心愈发痛,涕泪四下,“我什么都不要了。不要前程了。不做顾安了。囡囡,我是玉郎,我是你的玉郎。”
南欢垂眸,一双眼逐渐变得冰冷。
那只手一点点抽出,“你认错人了。顾御史。我是平北王妃,不是什么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