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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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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周接的是散客,尽管梁有在控制人数,但是熟客带人的面子不得不给,这是口碑生意。

    只能迎车的时候,多下几分心。

    他把梁三发换下去,带上一个跟新来的伙计,谨防客人托熟不配合。

    南边场子最近没搞乱子,那边收了不少从布吉来的客人,挣得应该满意,所以还未见动静。

    现在是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梁有的理念是以制衡达到平衡。因为这行永远不会一家独大,这十年间他们不知挤走多少场子,也看过无数兴衰。

    但是老狗显得急躁,私底下运作,地道上面的民房是另一个撤退口,那里住着他集结的一批打手。

    牛老头有着让他忌惮的东西,梁有十分肯定。

    今晚来两辆小巴士,八点钟那辆没有问题,半刻钟后又进来一辆,梁有在车旁抽烟,就着柱头灯观察。

    五个新客跟随伙计的指引,抻头张望来张望去,兴奋好奇。待看到待客厅耀眼的水晶灯,惊叹过后,窘迫地低着脸走进地下阶梯。

    这是正经来试水,来玩的。

    后面还陆续排着十几人,梁有一眼掸一个,都是熟人,名字也喊得出来。

    但是……

    梁有跟他们打招呼,所有人看过来眼睛都泛着亮,那是贪婪的瘾。唯独张同的眼神是发散的,精神飘荡,看着你又不像只看着你。

    梁有灭烟,不动声色地跟上队伍,保持着些距离。

    进到厅堂,龟公朝他扔了只烟,接住低头点烟的那一瞬——张同的目光自然地带过娱乐厅尽头。

    那里有老狗的办公室,整个山庄看似最重要的地方。

    张同下阶梯,进去了。

    梁有没有跟,地下层的格局早就不是秘密。

    地道里面的,才是能把人断送的东西。

    今晚很安静,梁有也看着很平和。

    外面巡逻的人从紧张到懈怠,持续了几个月,花费的精力够对得起报酬了。

    他们在山庄前的空地,在张牙舞爪的夜林里,身影如鬼魅,烟点似鬼火。

    梁有在厅堂坐到后半夜,身骨僵硬,目光迷矇。灯太亮,夜太黑,他一直处在这种矛盾中,渐渐生出虚幻感。

    他重重地将腰背放进椅子,垫着脑袋,眼皮半耷。透过彻明的灯亮,透过幢幢的树影,看半坡向日葵,看一盏昏黄的路灯。

    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颓靡感,他切切实实地感到累了。

    真累。

    梁三发走上来,看了梁有一眼,在旁边坐下。

    “快收工了。”

    梁有将视线移向阶梯,继而坐正,说:“去交‘水钱‘,做好准备。”

    酒壶在桌面,梁三发扔给他,“喝点!”

    梁有接下揣进裤兜,摇头。

    昨晚的聚会无缘无故消失,现在又是这副死沉样。梁三发看着他,眼光微动。

    “走啊!望乜嘢!”梁有催道。

    梁三发猛地回神,没说什么,去老狗办公室。

    梁有起身走到外面,随后阶梯下出现个人影。

    这人行得端正,但眼神四处乱放,巡视一番后,脚步开始游移,像在考量。

    梁三发静静地在监控屏幕前看。

    天明前这段时间,人最疲乏,精神最浮。外面巡逻的人靠成团,开始说胡话。

    张同挺挺身躯,观赏一般地走过待客厅,走过娱乐厅,到尽头停下。他又装模作样地回头几步,真跟游客似的,在逛空无一人的博物馆。

    四下无人,眼前就离几步远,张同壮壮胆子,手摸上门把轻拧。顺滑的手感让他心下窃喜,他扭头再望望,随即推门潜进去。

    梁三发在内屋静候,等着他做出点什么撇不清的行为。

    张同一进门就被座关公像吓到,黑红的脸,火红的烛,血色般的红木套桌。沉香的味道太浓郁,熏得人心跳加快,绕是如此,他很沉定地观察墙面,想探看有没有摄像头。

    梁三发在监控屏前冷笑。老狗有的是钱,装的是高清针孔摄像头,藏得密密实实,连手下都没几人知晓。

    观察完后,张同定定身心,开始在桌椅上摸,在墙壁上敲,真有几分电视剧飞贼的手段。

    他又把主意打到关公上,抬起放下,再摸到抽屉。

    打开的那一瞬间,梁三发的声音,凉嗖嗖地出现在梁有的手机听筒里。

    “收工!”

    ……

    将张同逮住交给老狗,吓唬两句他就全盘托出。

    是牛大海投本给他玩,说只要把山庄内部摸清了,回去复述就成,不用着急,摸到细枝末节为止,他去几次就投几次赌本。

    梁有站在山庄门口,看树林中乍现的微光,仰头望。晨曦伊始,浓云翻腾,天际破了个口子。

    血呼啦呲的红霞溢开,又是新的一天。

    梁有车开得飞快,梁三发好不容易靠前,大声喊:“阿有!去食早餐啊!”

    他眼神瞥过来,听到了却没回应。

    “晚饭不吃,早饭不吃,他发乜嘢颠?”龟公说。

    梁三发这一走神,梁有又超前去,他只能加迈。

    “阿有!抽支烟先!”

    梁有的车速放缓,他望了眼沿袭一路的树林,微光暴烈,刺得人脏腑骤缩。他轰油门,绝尘而去。

    龟公在家路口下车,疑惑地问:“阿有怎么了?”

    “你不知道他吗?他还是那个梁有。”梁三发说。

    一个不是凶手,却总将自己拖进案发现场的人。

    龟公没话了。

    梁三发启动油门,机车呼啸在公路上。视野中迅速向后翻的风景,模糊到让他下意识去辨认。

    十三年前的雨夜,雷电撕开暗浊的天空,大地滂沱,人间咆哮,他亲眼目睹过一座世界坍塌。

    ——

    南方的树木基本都是一个基调。

    毫无理由的绿,青葱的绿,冬天也是这种饱满的油绿。

    梁有洗完澡,擦拭头发走出卫生间,在大厅看外面那棵荔枝树。

    它十年如一日地挺立在那里,枝叶繁茂,开花结果,没有过任何优待。在这光荡的房子里,连故事的参与感都失去了,只有无边无际的流逝。

    它如果能表达,是不是也想逃,也觉得孤单。

    风吹进院子,树叶飒飒地摇,梁有感觉到一股凉意。他甩上厅门,进房睡觉。

    中午时,梁有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拿起手机,迷糊了会才看清钟点。

    一点五十分。

    他脸色是缺眠的难看,套上衣服走出去,开门刚要破口骂。

    来人是梁善美,他的大姑。

    梁有恹恹闭嘴,不喊人不招呼,留门,转身进大厅。

    梁善美习惯他的冷淡,自顾进门阖门,然后拎着两袋食物转去厨房。

    一进去,看到干净到没有锅碗存在的厨房,她没有过多的惊讶,退出来把袋子放在大厅方桌上。

    梁有没回房,歪在椅子里等,就已经是最大的尊重了。

    梁善美也懂,说起每回都要提及的事,“阿有,唔好食咁多外卖,买只电饭煲,得闲煲点粥同埋汤,都好过食地沟油。”

    “唔买,唔得闲。”梁有懒懒地答。

    他头发乱成一团,可能才醒,脸色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白。梁善美要开口劝,却又想起这几年砸个水响的唠叨。

    算了,大个仔啰,别吵他烦,到时门也不给她进。

    梁善美坐下,问:“今年荔枝树收成怎样?”

    “嘛嘛地。”

    “有冇谈女朋友?”

    “有喔!”梁有笑了笑,抬脸露个眼角,“不止一个。”

    梁善美皱眉,“你冇俾人带坏咗,老实谈个女朋友,结婚过日子的那种。”

    梁有收了笑,没回,身子在椅子里别来别去。椅子太小,他身形修长,怎么调整都不舒服。

    梁善美见他开始不耐烦,没再多讲,这就要走。

    到门口时,梁善美停步望眼院里的荔枝树。青葱翠绿,高度和十几年前一样。

    梁有慢腾腾地走出来,候在门边。

    这孩子不外露而已,其实心里是好的。梁善美走到门外,说:“别送了,回去吧,袋子里有吃的,瘦成这样……”

    梁有长长地“嗯”了声。

    梁善美见他此时乖顺,心思难免琢磨起来,“阿有啊,这边现在厂房多了,你表哥讲出资给你加层,到时租出去又是一项收入……”

    梁有正起脸色,眼神透彻,“是不是再签个协议,收入分成,再以后,地基的所属权也要扯皮。”

    梁善美被这直当的话噎住,脸埋低。

    人家算盘敲得嗙响,梁有心底却没多大气。那一家人指使来盘算去,不过欺他背后没靠,也欺梁善美娘家没人。

    说到底,各有拖累,梁有不像少时那样义愤填膺,他理解梁善美的处境,也清楚她是唯一算好的亲人。

    “大姑,别太软弱。”

    软弱被人欺,这是梁善全彻骨教导他的,也是社会切身倾授他的。

    梁善美头也不敢抬,招个手让他回去,人急急慌慌离开。

    梁有关上门。

    下午,村子里安静得过分。

    风也停了,荔枝树静立在阳光底下,竭尽地展现它的优势,它的生命力。

    给谁看。

    这是一座囚笼,不会有人真心想踏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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