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在凯尔泰斯金矿场站的轻松与悠闲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凯尔泰斯金矿场站以西靠北有三个矿洞,南北向排列,靠南也有三个矿洞,南北向排列。
这两处离得很远,因此互相是看不见的。
中午勘探时,带着谷杭勘探的是北边那一个。走的是那种乡间道路,而且故意绕开了南边那个地点。因此谷杭不知道那儿,也没去过那儿。
而凌晨十二点真正要挖的矿洞,是南边那一个。这一夜,当谷杭守在北边的洞口时,工人们和舒青书其实聚集在南边。
而正如阿尔顿所说,傍晚时分,这里有一场小地震。地震改变了地貌,南边的真挖矿地点下沉了不少,而北边假挖矿地点则没有变;之间就形成了一个大陡坡,像是首钢冰雪大跳台。
因为下沉了,所以挖出来的矿石放进小车里之后,小车先要走一个上坡,然后再走一个下坡,才能到达火车站。这方面所造成的安全隐患,由卡卡来负责排除。小车是没有任何动力的,工人们要把它徒手推上高坡,下坡的时候要把铁棒插进轮子之间作为刹车。
深夜降临,矿场上漆黑、寂静。工人们躲在防冲击波的坑里不出来。
“舒?”遇什说话了。
“?”
“一会儿爆炸声会很大吗?”
“会很大。”舒说,“这次放的炸药非常地多。因为我们要骗谷杭,所以就把支持与保护用的木桩、木梁和铁皮做的穹顶都放在北边假挖矿地点了。在没有任何支持与保护的情况下挖矿,这就是今天的情况。”
“那我死定了。”女服务员q说。
“别担心。”舒笑了,“所以才要用比平常多的炸药。想想小时候玩泥巴的情形,你就懂了。用手轻轻把泥地拍平,是拍不结实的,踩在上面脚会陷进去;但是如果用大石头夯实泥地,踩在上面就不下陷了。同样的。用正常量的炸药,能炸出马头门,但围岩炸不瓷实,需要用桩梁穹来支持与保护;但是今天用了超大量的炸药,巨大的冲击波一拳就能把围岩炸瓷实,百分百不可能有落石,也就不用支持与保护了。”
“舒?”然后罗什说了。
“?”
“你在读什么?”罗什指了指舒手中的报纸。
“啊。今天有马克吐温的短篇小说。”舒翻翻报纸,然后说。
“马克吐温的短篇?!”人们兴奋起来了,“那给我们读读吧!”
这时候传来了三声枪响。“是伊莎贝拉。”舒说。差一刻十二点,这是开始上班的时间。伊莎贝拉的三声枪响,象征着西北、西南、东南区可以挖矿了。
“马克吐温这次登在报纸上的新短篇,”舒听完了三声枪响,接着说,“叫做《好孩子与坏孩子》。讲的是好孩子,与坏孩子的故事。”
就这样,舒大声地念着。人们都喜欢马克吐温,都认认真真地听着。
“又有一次,坏孩子从农夫家偷了一片小木舟。他泛舟湖上,其乐无穷。农夫却气急败坏地找到主日学校,主日学校的老师便前往湖岸寻找。谁承想,坏孩子留下了一大堆,故意地,全都是指向好孩子的人证物证。最后,在一天结束时,坏孩子平平安安回家来,好孩子却被留在学校,老师用柳条打到他屁股出血。”
时间就这样顺利地通过了十二点整。
“40岁的好孩子在他所供职的银行已经当上了部门经理,40岁的坏孩子却还是个街溜子,酒吧里的老匹夫。那一天,坏孩子伙同一群不稳定分子。他们来到了银行,拿着左轮手枪抢钱。好孩子是部门经理,他坚定地拒绝打开银行保险柜。于是坏孩子一枪把好孩子打死了。
“最后,坏孩子潜逃到了远方的一个州,拿着抢来的钱,做投资,在远方的那个州,他成了一个大富豪,也没人知道他的罪。好孩子死了,他的妻子成了寡妇,孩子无所依靠。银行的抚恤金很微薄,艰难度日。市长授予了他的家人一些勋章、绶带之类的东西,都是常见货色,在收藏界卖不出好价钱。”
舒念完了。
“看在神明的面子上啊。”罗什听完了之后,满眼泪花,“他保护了他爱的城市啊。”
这时候卡卡来了:“都检查过了,一切都安排得安全妥当。”
“好了。”舒说,“时候也不早了。”
卡卡哧溜一下滑进了作为掩体的土坑里,所有的工人都在土坑里了。报纸上的短篇小说念完了,其它的都是些没用的新闻。舒把报纸扔到了掩体外面,点燃了导火索,然后又钻回了掩体里。
“待会儿听到吡呖吡呖小石子的蹦跳声,就赶紧把耳朵捂上,然后一起大吼,这样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听力。”舒跟大家说。
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些震动。遇什把头伸出掩体,他看到洞口有密密麻麻的、蚂蚁群一般多的小石子喷出。速度都很慢,声音清脆,又有点闷闷的回音,像是小水滴落到地上,像是脱缰的马群的马蹄声。女服务员q赶紧把他按回了掩体里。
当舒青书开始捂住耳朵大叫的时候,工人们也知道,要来真的了。刚开始大家觉得舒的叫声太大了,她扭曲的表情就像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但是既然她吼那么大声,大家也就只好跟着吼,以防万一。可当冲击波真的到达掩体的时候,大家才知道舒是对的。如果说爆炸声是路易斯安那的龙卷风、超级飓风,那么掩体里所有人拼尽全力的吼声就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爆炸结束了。刚开始的那一会儿,仿佛什么都听不到。所有人脑子都嗡嗡的,感觉是在做一场梦,所有的感官都被水一样的幻觉模糊了。最终,大家都从爆炸带来的轰鸣中清醒了过来,一个接一个地爬出了掩体。中间的矿洞周围一圈都是黑的,在明亮的星光下,可以看到洞内的焦土。
女服务员q是第一个钻进去的。她把软梯一踢,顺着软梯爬了下去。入口处仍然是一个45度的斜坡,等下到地底下后,女服务员q依稀想到了莫里斯。
“你长得像我女儿。”“是吗。”“我女儿在很小的时候被人拐走了。”“是吗。”“我替你去吧,你不要进去。”“是吗。”
这次,没有人再来替自己了。
女服务员q集中起精神,走到了矿洞的深处。上下左右,没有一处不是金子构成的。到处都在暗夜下金光闪闪,没有人敢在这种地方点燃火炬或者开灯。矿洞的尽头,地面上闪烁着被炸下来的几块黄金。q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浑身金光闪闪的,一定很美。但是她顾不及这些,洞顶时不时有嘎吱嘎吱的声响,不想变成一具莫里斯就得抓紧。
“开始了!”q大喊一声。从45度斜坡的底部到矿洞的尽头,是一个上坡。q站在尽头的坡顶,把一块块黄金推下去。一块块黄金,就这样滚落到45度斜坡的坡底。
“够了!”舒喊了一声,q便停止了。
随后,遇什作为第一个工人,爬下软梯,把一块块黄金装进背筐里,背上背筐。又顺着软梯爬上了地表。
“继续!”舒大喊道,因为遇什已经上来了。
随后,又有一块块黄金滚落了过来。罗什,还有另外两名矿工,排队等着,仿佛在等待着自己的死亡。谁知道呢?我是说,即使工人们有q帮忙,不需要走到矿道尽头,那又有什么不同呢?只是增大了q的死亡几率,减少了其他人的死亡几率。但是不可能降为零啊。谁知道自己把黄金放进背筐的那几秒,矿道会不会塌。它随时可能会塌。这三个工人等着,排着队,没一个笑模样,坦然面对着自己的死亡危机。是的,当天启中的四个骷髅骑士真的在天空中出现的时候,人们,我们,我们人类,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地冷静?甚至有的时候,自己都会佩服自己。
等所有人都上来了,包括q在内,都安全地回到地表了,工人们才开始把小火车扶上石头轨道。这个小火车就是一个铁皮做的大铲斗,两米见方,底下安了轮子,整个也不过一米来高。工人们把黄金倒进这两米长、两米宽的方斗儿里,随后就开始合力推着它往火车站走。
由于石头轨道码放得很整齐,所以推进工作一开始很顺利。傍晚的地震造成这一片地区下陷,因此,刚开始推进的时候,小火车推起来很费力,是上坡。遇什和罗什在侧面推,手里还拿着撬棍,撬棍一端别在铲斗底下的轮子里适时地加大摩擦力,防止小火车往后退。另外两个工人在正后面推。过了不久,车就被推到了顶点。
随后就是下坡了,这就轻松多了。这时,伊莎贝拉也骑马赶过来了,明火执仗地。因为马儿在夜里奔跑很危险,所以她点了个火炬,看得清楚一些。
“怎么样啊?”伊莎贝拉静静地问到。现在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什么人跟你说话都显得那么静谧。
“嗯,谷杭还没有过来。”舒说,也非常地安静。
遇什和罗什走到小火车的前轮的位置了。现在要防止下滑得太快一头撞进火车站里,所以他们俩用撬棍塞进前轮,增大阻力。小火车缓慢地、稳定地开始下滑。
铁做的撬棍与铁做的轮子摩擦着,时不时喷出点点火星。但是一切仍然是那么地梦幻,万物都早已入眠,工作着的人们也仿佛快睡着了。这个时候,前面的火星微微翘起,宛如夏夜的烟火。
两个前轮悬空了。学名叫跳车。下坡路上出现这种情况,很容易出轨。
“卡卡,你坐到前面吧。”遇什说。
“别坐上去,卡卡。你是负责轨道的。”舒说。
但是明显有人对卡卡的高工资不满。
“卡卡,坐到前面去吧。”声音此起彼伏。
四个工人都这样说了。
于是卡卡就只好坐在小火车的前面。小火车点了点头,前轮依然没有着地。现在下坡越来越陡了,小火车的两个前轮却依然是悬空的。大家都有点着急、紧张,若是脱轨了怎么办。
于是卡卡就把自己挂在了小火车的前壁上,两手扒着车帮,脚踩在底盘边缘,拱着屁股,像是一面人体旗帜。这大大增加了以后车轴为轴的,小火车的惯性矩。人们甚至能听到手指和车帮的摩擦声。两个前轮立马落回到了轨道上,咔嗒一声。伴随着夜的沉默。谁都没有说话,连舒都没有说话。毕竟,如果她现在不致力于避免脱轨,那么之后的脱轨就显得过于人为而故意。
但是舒依然愁容满面,紧跟在小火车后。在黑暗的时刻,人们都会觉得自己很孤独。还好伊莎贝拉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事的。”
伊莎贝拉的潜台词是:炸石头轨道的炸药已经爆炸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伊莎贝拉,声音小得只在干燥的唇间徘徊,小得像飞逝的沙粒,除了舒,谁都没听到。
然而这个时候爆炸了。
就在石头轨道上。
每个人的黑夜中的身影都被巨响包裹了起来。
卡卡被炸没了。
“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正当人们还在惊讶的时候,正当人们目瞪口呆的时候——谷杭及时赶到了!
舒青书的小木屋只有小小的一点。这个木屋是她自己盖的,位于迷途赛道小镇的远郊,也就是荒野上。大概是在西南区。金矿场的野地上到处是惊悚的黑色光芒,一盏小蜡烛都会吓到行人。但是深夜的舒青书的小木屋却十分明亮,在黑夜中的一点光,就像阴天时撒下的一缕阳光。
现在是凌晨五点,冬天的太阳仍未升起,令人绝望。在暗夜中,舒点着一盏油气灯。她正在伏案读书,那是一本微积分学。
舒的书案正对着北面的墙壁,窗户在东面靠床和靠门的位置,书案周围则没有窗户。灯光明明暗暗,我们可以隐约在墙壁上看到一张张正方形的小纸片。所罗门王建所罗门圣殿,三千年后,仅剩下一堵墙。
一堵犹太人民的哭墙。
这些小纸片只在书案前的墙壁上张贴,因为这是唯一从窗外看不见的一小块墙体。深夜中墙体被黑色笼罩。看着就像黑色的小纸片上写着什么深棕色的字一样,不清楚。
好多小纸片。
“george_j_allwright(city_of_derby)”
“a_mertens(比利时人)”
“j_crooks(时薪480美元)”
每一个名字都带着血和泪。谁会想到挖金矿会送命?我是说,这几率小得就像彩票中头奖——上千万上亿的头奖。
“t_s_brennan(老托马斯,时薪涨到12千美元的时候没的)”
“f_guest”
“g_smith”
有些小纸片,名字后面连一点点注解都没有。他们有着中彩票头奖的运气,但是把这运气用在了挖矿上。
“r_sinee”
“j_j_o’neill”
小纸片贴的位置透过窗户看不到。以防万一,所有人的名字都是用首字母代替。
“w_groombridge”
“真田一良”
还有日本人死在这里。
“m_r_booth,女儿被人拐走了,四处流浪,因为替死鬼长得像他女儿,就替她死了”
这张写的是莫里斯。
最新一张小纸片写的是卡卡。
“c_c_drummond,伦敦郊区人。我失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