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饮鸩
蓝璎闻言,又惊又震。
这人自以为是说要娶自己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这话里的意思是……要与自己“先兵后礼”,做一对亡命天涯的露水夫妻?
好个不要脸的臭男人,真以为她蓝璎是好欺负的,如此羞辱她!
再说了,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得要“得定”后,才能带她回乡正式拜堂成亲?
蓝璎心里恨恨地想,并不怎么在意,可眼泪却很不争气,像那断了线的水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吧嗒、吧嗒”重重砸落地上。
真是奇怪,她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蓝璎慌慌忙忙捏着衣袖狠狠擦泪,可眼泪却越擦越多,心底也莫名其妙越来越觉得伤心。
她一时怔在那里,很是难堪地想着,到底自己为什么要哭嘛?
昨日她变卖掉姑母送她的石榴金钗和堂姐送她的翡翠玉镯,就只换回一瓶金疮、,一支瘦短的人参、一小罐药酒、几条干净的白棉布和一小包硬邦邦的干馍。
即便是这样,她也没觉得亏了,毕竟人命关天,能救就得救。
然后她费尽心力,用这些东西总算堪堪救回这名陌生男子的性命,也算是没有白白辛苦。
她自以为值了,压根没图他报答什么。
只是她熬了整整两天两夜,肚子饿了只能啃干膜,口渴了只能喝冷粥,困了只能睡柴堆,冷了只能烤炉火,吃了二十五年来从未吃过的苦,结果他却是这样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原来他所谓救命之恩就是让她以身相许,不计名分地跟他做一对露水夫妻,一起亡命天涯。
看到蓝璎泪落如雨,那名男子还以为她是心中感动的缘故,满心怜惜,反倒不知如何安慰。
他的声音变得很是温柔,用哄孩童般的语气小心试探。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小娘子若不嫌弃,你我二人不如就在此地拜天地行大礼,结为夫妇,你意如何?”
蓝璎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又说出这样傻气的话。
两日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人还真真是个反复无常,阴晴难测的粗糙汉子!
蓝璎继续用袖子擦了擦脸,觉得自己也真个矫情,怎么一出到宫外,就动不动委屈巴巴儿的掉泪呢?
她展颜轻笑,望着眼前的男子,用一种平淡无奇的淡漠语气回绝了他。
“官人恐是多虑。所谓‘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奴家此举只为救人,并无图报之意。且奴家早嫁得夫婿成婚,已是四个孩儿的娘。官人方才所言,虽事出有因,实则无礼之极,万望收回,否则奴家清白毁矣!”
那名男子骤时震惊,脸色倏忽变暗,一双眼眸沉沉望着她。
她说这一大堆话,他自然不信,且连半句都不信。
因为眼前的女子虽非二八年华,活泼烂漫,但佳人丽质,身姿窈窕,说话温声细语,举止端庄大方又含蓄藏羞,便是怎么看,怎么瞧,都不像是育有四个孩子的妇人。
男子是个明白人,知道女子如此说话乃是为狠狠拒绝他。
他自感脸上无光,退后两步,俯身行了一礼,淡淡道:“某无意冒犯,自愿收回适才所言。小娘子是去是留,且自便。”
当蓝璎揣着沉沉的四锭银子走进集庆门外的那间药铺时,伙计却告诉她,掌柜的已经携家眷离京,昨日她典卖的两件饰物都被带走,再无法赎回。
蓝璎很是失落,低着头径直走到集庆门外,足足等候两个时辰,终于又看到许嬷嬷。
幸而许嬷嬷每日都要出宫采买,否则蓝璎怕是很难回宫去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仿佛都是上天安排好的。
蓝璎跟着许嬷嬷进集庆门入宫,她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金瓦朱墙,辉煌雄伟的宫殿群中。
京都的街道一片静悄悄,这时蓦然从拐角处闪出一个高大身影。
那人身着黑衣斗篷,头戴草笠,手中横握一柄长长的错金环首刀,黑底红纹的檀木刀鞘透着凛凛森严肃穆之气。
他目光冷峻望着不远处巍峨皇城和连绵不绝的宫殿,自言道:“你果然在骗我。”
此人正是蓝璎所救那名陌生男子,他因不放心蓝璎独自行路,故而一路跟随其后,默默护送。他本以为送她回到家就算了结一桩过往,却不曾想这一路护送,竟亲眼看她进了皇宫。
男子攥紧双拳,心中如刀割般绞痛难受。
原来她竟也是皇帝的女人,是他们这帮弟兄所要杀的嘉平帝的女人!
就在这一刻,他深深懂得大哥的感受,明白大哥为何那么急切地想攻破京都,攻进皇宫,砍下~狗~贼~皇帝的脑袋。
想着那名娇俏明媚的美丽女子,想着她嗔怒笑骂的可爱模样,男子心中后悔莫及。
他暗自发誓,终有一日他李聿恂会率兵打回来,攻下皇宫,兑现今日诺言,正大光明娶她为妻——即便她曾是狗~贼~皇帝的女人。
只是,他不知道她的名字……
所以他一定不能忘记她的样子,在记忆淡去之前,他必须赶紧回来。
蓝璎回宫那晚就怏怏病倒,太医诊断说她是寒气侵体,感染上风寒症。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德太妃一直守着她,日夜不离。她虽是昏沉沉地睡着,但能感觉到德太妃就坐在她身旁,一边陪她说话,一边默默掉泪。
蓝璎醒来的那一日是个阴天,屋子里昏昏暗暗,像黎明又像是黄昏。
她睁开眼,只觉头脑清明,除扑鼻而来的浓浓汤药味,房内摆设一如平常,仿佛她只是沉沉睡了个懒觉。
然而,蓝璎并没有看到德太妃……
她的屋里寂静如夜,只有床榻边守着一个做事笨手笨脚,为人却忠实乖巧的小宫女雁儿。
蓝璎坐起身,问雁儿:“太妃娘娘呢?”
雁儿低着头,愣是一声也不吭,眼泪一颗一颗直往被褥上掉。
蓝璎抓住雁儿的手臂,厉声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娘娘在哪里!”
雁儿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眸中充满恐惧和悲伤。
她哭咽道:“他们……他们打进宫来了,皇上赐了……白绫,还有……匕首,还有……他们跪着……逼主子自尽。”
雁儿说得含糊不清,可蓝璎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必是荣安郡王谢伯恩和其他诸藩王的靖难之师已经攻破潼关和京都,如今他们正气势汹汹杀入宫中。
嘉平帝自知国破家亡在即,便赐白绫匕首逼迫后宫嫔妃自尽,以保全皇室最后的一点尊严。
蓝璎未及穿鞋,下了床便夺门而出。
等她急急奔到寿安宫正殿,地上已跪了满满一屋子宫女太监,长长的白绫高悬于梁上,德太妃站在圆凳上,双手抓着绫带,身子遥遥欲坠。
“娘娘!不要!”
蓝璎大哭着奔进屋,双手死死抱住德太妃的腿,苦苦哀求她。
德太妃双手抓着白绫,从上而下怜怜望着蓝璎,眼泪奔涌而出。
她哽声道:“阿璎,你醒了。”
蓝璎哭着求道:“娘娘,您下来,阿璎在这里……”
德太妃笑了笑,哭着道:“阿璎,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对不起你……三天前,宁国公府你姐姐曾派人来接你出宫,是我不放心,怕他们暗中使坏……硬拦着没让他们接走你……阿璎,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蓝璎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死死抱住德太妃的腿苦苦哀求她,求她不要去死。
她哭道:“娘娘,您再坚持一下,宋仝将军一定会接您出去的。您不要……求求您,快下来,奴婢求您了……”
德太妃闻言怔住,呆呆望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满脸哀痛。
“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宋大哥?当年负他的人是我蒋晚凝,欠他一条命的人也是我蒋晚凝……”
蓝璎仍是哭喊着求德太妃,忽然旁边跪在地上的一名年长内官猛地起身拉开她。
蓝璎怒极,一把拎起旁边案上的大瓷瓶狠狠砸在那名内官身上。
她怒吼道:“你们都给我滚开!滚啊!滚!滚!滚!”
那名内官挨了打竟也不恼,哭丧着脸道:“姑姑何苦为难咱家啊!咱家是奉皇上的旨意办事,皇上说了,太妃太嫔都是先帝爷的人,千万玷污不得。太妃娘娘深受先帝和皇上隆恩,该知道如何做才是,奴才求您赶紧上路吧!”
蓝璎听了这一番混账话,顿时怒气填胸,她转身又拎起另一只大大的青花瓷瓶,高高举着大步走到那名内官面前。
她怒视着地上这一群冷漠无情的宫女太监,高声吼道:“你们都给我滚!太妃娘娘的事有我蓝璎在,还轮不着你们在这说三道四!滚!滚!滚!”
那些人跪趴在地上,低着头,动也不动,根本没有人肯站出来为德太妃说一句话。
那名年长内官跪在蓝璎身后,尖着嗓子,高声唱道:“遵陛下圣旨,请寿安宫德太妃娘娘上路!”
蓝璎拎着青花瓷瓶,倍感孤立无援。
她孤零零站在那里,望着满屋子的人,心寒如冰。手里的青花大瓷瓶,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很是无力,很是可悲,很是可笑。
她漠然放下瓷瓶,听到德太妃开口唤她“阿璎”。蓝璎立即回头,看到德太妃泪花闪闪,温柔地笑望着她。
德太妃道:“阿璎,算了,不要闹了,闹也没用。”
她把头伸进白绫圈里,闭眼道:“如果这就是上天给我蒋晚凝的结局,我接受。”
“娘娘不要!”
蓝璎撕心裂肺哭唤一声,扑过去紧紧抱住德太妃的身子!
年长的内官低咳一声,立即便有四五个年轻的内官一齐涌上,迅速拉开蓝璎。
“咚”地一声,圆凳突然倒地,德太妃整个人悬在白绫上,身子摇曳,如同冷风中的芦苇。
蓝璎被那几个内官死死按在门边,动弹不得,只能哭着喊着,眼睁睁看着德太妃悬梁自尽。
不知过了多久,蓝璎哭得嗓子哑了,他们才放开她。
这时寿安宫外骤然传来震天动地的杀喊声,殿中的宫女太监呼啦一下全部逃散而去。
蓝璎拖着僵麻酸痛的双腿,走到德太妃~遗~体~前,跪在地上重重磕响三个头。
然后她起身走到案前,那上面放着一个祥云纹银盏托盘,托盘上是一柄镶金短匕首、一只精致小巧银酒壶配着一只碧玉酒樽。
蓝璎惨然一笑,拎起银酒壶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盏酒。
她到底还是喜欢美酒多一些,至于匕首,她既不敢拿它杀人更不敢捅自己,无用而已。
殿外火光冲天,杀声阵阵。
蓝璎端起碧玉酒樽,仰头含笑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