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瑶墀马风驰电掣，拉着芬芳馥郁的七香车，复又前行了一里半，天色才彻底暗了下来。
微亮的暮光初歇，暗沉如泼墨的夜空之中，疏疏落落地挂上了几粒星子。
小虞静静地站在雕花飘窗前边，微微仰起头，眺望寥落的黑夜，心中略微有些疑惑。
从前，桓望殊未至抱月阁的日子里，几乎每个夜晚，她都会到云台观赏皎皎的月色，抑或是沐浴夺目的星辉。
时间久了，她渐渐便发现，宁和的月色与璀璨的星光似乎并不能共存，天上的星辰愈黯淡，当空的月辉才会愈明亮。
可眼下，夜色苍茫，天上的星子闪烁着极为黯淡的浅白光芒，这分明是如璧满月的征兆，可在那片晦暗无光的夜幕之上，她始终没有看见一丝一缕的月华。
这样的天象，着实有些不寻常。
几息之后，聚拢在天边的沉沉黑云倏然向四方散去，半遮半盖地露出其下新满的月面。
那竟是一轮水红的圆月。
红月映照下界，本该皎洁似霰的月光亦变得有些昏暗不明，无端地沾染上了千丝万缕幽幽的深红，仿若是女子醉后的面颊，渐渐地浮现出一层落霞般的绯红。
不过须臾，幽幽的月光笼罩了天际，圆月上那抹千丝万缕的深红渐渐转浓，浓浓深红自天边倾泻而下，映照在大地上，涂染得四面八方皆赤红一片。
当车舆内的小虞抬起头，仰望不寻常的红月之时，端坐车舆外的孟闻珏，亦在瞬息间发现了潜藏在赤红月色之中的凶兆。
“夫人……”
他回过头，言语温和地对锦绣帷幕后边的小虞说道：“臣将纵马疾驰，前行之路程遥长，途中多有颠簸，还请夫人回到舆中落座，免于磕碰。”
“好……”
小虞正站立于雕花飘窗后侧，听见孟闻珏的提示语，她松手放下有些厚重的窗帷，转身走回到座椅上，坐下。
她才将将倚在精致、柔软的缎绣冰裂梅花纹等身靠背上，孟闻珏便即刻抬指捏诀，在瑶墀马的后躯上附加了一道增速的符咒，催促它加快向前奔跑的步子。
身后被附上一道增速符，瑶墀马仰起脖颈，引声发出一道长鸣，而后，倏然甩开洁白如雪的四蹄，使出全力，拉着七香车，加速向正前方疾驰奔去。
车与马迎风而上，在沉沉夜色中掀起一阵馥郁香气，置于车身四角的澄圆木轮滚滚前行，将汇聚在地面之上，盘旋、氤氲着的暗沉红雾尽数碾碎。
赤红月色变得愈加幽深，幽幽红光穿过木叶间的点点缝隙，断断续续地映照在向前飞驰而去的一车一马上，转盼之间，繁碎光影在车舆外侧交织跃动，晃射如东逝流水。
“夫人……”
目光触及周围汇聚不散的赤红月光，孟闻珏蹙了蹙眉，语含些许忧虑，对车舆内的小虞说道：“血月当空，乃是不祥之兆……这血月至阴至寒，滋生邪气、怨气，迫使正气由盛转衰，往往会积生灾害，以致祸端。”
“况且，此地正处于魔域的边沿，极西处又邻近厌钺窟，周边生有众多妖兽、异兽，邪气与怨气本就强盛，极易受到血月的影响……如今这血月一出，只怕会生出不小的祸患。”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须臾，才蹙着眉，继续说道：“除却或生的祸患……夫人，你现下大病初愈，正是需要将养之时。”
“而血月过分阴寒，滋生邪祟，不仅不利于将养，恐怕还会催发你身上的旧伤……”
孟闻珏还未将话说完，忽然，七香车两侧的林木间涌现一阵寒风，寒风摧折枝桠，自枝头、叶下呼号而过，发出尖利的长啸。
那长啸连绵不绝，戚戚然若妖猿长鸣，在昏暗不明的林木间哀哀回响，久久不绝，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长啸声传入小虞的耳中后，她靠坐在座椅上，不由得脊背一寒，浑身一颤。
“孟卿……”
她耸了耸肩，又缩了缩脖子，而后双手环臂，小声地询问孟闻珏，说道：“这是什么声音？听上去怪吓人的……”
“夫人，林间似有妖物蛰伏，其目的暂且不明。”
危机当前，孟闻珏神念一动，召出随身的佩剑，他抬手握住剑柄，紧紧绷着身子，环视四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要拔剑出鞘，“你待在车舆之中，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听他这么说，小虞明白，眼下的局势应当是有些紧张，她点点头，应道：“好……无论之后听见了什么声音，我都不会离开车舆的。”
下一瞬，她忽然听见，斜前方的林木间响起了几道奇怪的声音，似是有利刃划破长空的声音。
车舆外，只闻“嗖嗖嗖”几道声响，四、五根长箭自昏黑一片的右侧树丛中飞出来，紧接着，以疾如雷电之势向瑶墀马射去。
孟闻珏足尖猛地一点，纵身自车板上跃起，他飞快地拔出手中的佩剑，在半空中挥剑前斩。
须臾之间，自右前方飞来的四、五根长箭，尽数被他拦腰斩断，重重地向下摔落到地面上。
“嗖嗖嗖……”
一息之后，右前方树丛中又响起了几道破空声，紧接着，又有数十根长箭自木叶中穿出，朝瑶墀马和七香车的窗帷飞射而去。
孟闻珏才将将落回到车板上，见状，他一个飞身，再次跃至半空中。
他一面挥动长剑，斩断数根朝瑶墀马飞去的箭矢，一面旋身向后飞，斩落余下数根往七香车右侧面那方窗帷射出的飞箭。
几个起落之后，他使足尖轻轻向后一点，轻盈地落到车舆顶端的一个尖角上，稳稳站好。
“藏匿于暗处，以飞箭伤人，既非正道之法门，亦非讲究武德之举……”
孟闻珏轻旋手腕，抖了抖手中的长剑，剑尖跃动着闪亮的雪芒，一时锋锐无双，“阁下何不现身一见？”
他将这番话说出口后，四周的环境忽然静了下来，一时之间，树丛内外皆是鸦雀无声，唯余天边高高挂起的血月，仍在倾泻赤红的月光。
显然，藏身林木间的不速之客，并不准备对孟闻珏的问话作出任何答复。
又过了须臾时间，左前方和右前方的树林中皆响起了些微声音，似是枝桠与木叶在风中颤颤摇动，发出了簌簌的声响。
紧接着，接踵而来的，又是几道利箭划破长空的响声。
这一回，那些利箭竟更改了方向，直直地朝七香车的车舆顶端飞射而去。
见状，孟闻珏蹙了蹙眉，再次抬手挥剑，不疾不徐地将朝他飞来的长箭，一根一根地拦腰斩落。
“阁下可想好了？”
他忽然抬起眼，直视右前方不远处一株高大的树木，沉下了声音，诘问道：“你当真要与我元极仙府为敌？”
说出这句问话之时，他向来温和如春风的声音中，已悄无声息地带上了些许凛然的压迫感。
或许，是因为面对未知的敌手，他终于不用再继续佩戴那张亲和、无害的面具了；又或许，是因为元极仙府这四个字，天然便带有一种不可冒犯的威仪。
然而，那个藏匿于暗处的不速之客仿佛恰恰正是冲着元极仙府而来的，在孟闻珏沉声问出那句诘问之后，回应他的，是在下一个瞬息间，骤然从林木间迸射而出的一大簇箭雨。
“嗖嗖嗖……”
破空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数不清的长箭自昏黑的树林中飞射出来，在转盼之间，抵达瑶墀马身前。
孟闻珏纵身向前飞跃，旋转手腕，挥动手中的长剑，在半空中画出一朵朵明亮的雪白剑花。
无数箭矢被剑锋划过，闪动起火光般的金色碎芒，而后，由外自内地断裂开来，纷纷如雨点般自半空中落下，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玄铁长剑汇聚而成的箭雨不止，箭矢落地的沉闷声响亦不停歇，直至又过了几息时间，一支通身透亮的冰箭悄悄地出现在七香车的左后方。
剑锋与箭矢相交时发出的尖锐声响，以及断箭啪啪落地的声音，盖住了那支冰箭向前飞去的细微响动。
因而，站在车舆外挥剑的孟闻珏并未立刻发现斜后方也出现了敌袭，坐在车舆内耳听八方的小虞就更听不出来了。
“嗞嗞……”
暗度陈仓的冰箭，无声无息地飞到瑶墀马的身后，斜斜向下，洞穿它收起的如雪左翼，深深地扎入了它的背部。
“噫呜……”
“噫呜……”
背上、左翼上被鲜红的血液洇湿，瑶墀马猛地撅起两只前蹄，发出萧萧的嘶鸣。
高高翘起的两只前蹄终于落地后，它甩动四蹄，在地面上用力地刨起来，伴随不断刨地的动作，扎在它的左翼与背部之上的冰箭箭尾左右晃动，加剧了它所能感知到的疼痛。
愈演愈烈的疼痛之下，它张开另一只未受伤的羽翼，高抬四蹄，挣扎着试图从地面上飞起来。
可它已经飞不起来了，只是不住地扑扇着长长的右翼，带动着身后的七香车，一齐在地面上左右摆动。
如此一来，车舆之中，靠在靠背上的小虞，因为瑶墀马的挣扎，被一个摆动甩出座椅，向右跌落，撞在了右侧方的车轸上。
肩臂几乎垂直与坚硬的木轸相撞，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倒吸一口气，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
“夫人？”
自右前方飞来的箭雨仍未止息，孟闻珏脱不开身，一面持续挥剑，斩落箭矢，一面微微侧了侧身子，询问小虞的安危，“你可还好？”
小虞强忍着肩臂上传来的剧痛，咬咬牙，撑了撑手，缓慢地从木轸上爬了起来，“我……我没事……”
话音未落，脚下的木轸突然一震，她有些站立不稳，伸手抓住身侧的窗帷，扶了一下。
下一瞬，只听嘶啦一声，瑶墀马在猛烈的挣扎中，扯断了系在它和车板之间的缰绳，紧接着，它迈开四蹄，抛下七香车，远远地朝左前方的树丛奔逃了出去。
它扯断缰绳的时候，拉着七香车向侧前方倾了倾，车舆倏然前倾，小虞来不及抓紧手中的窗帷，便被带着往车舆外摔了出去。
所幸车门上垂挂着厚重的锦绣帷幕，帷幕在身下替她挡了挡，她才没有直接摔到坚硬的车板上。
“夫人！”
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击地的声响，孟闻珏一面挥剑斩落余下的数十根箭矢，一面速速后退。
退至七香车侧边后，他半侧过身，抬起未持剑的左手，迅速将向前倾倒的车舆扶了起来。
随后，小虞伸手抓住锦绣帷幕，顺势站了起来。
“孟卿？”
脑袋有些昏沉，她站在车板上，无法抑制地晃了晃身子，“瑶墀马跑了，现下当如何是好？”
“夫人，方才我已经传讯于道尊了。”
孟闻珏握紧剑柄，一面警惕地环顾四周，一面抚慰小虞，柔声说道：“现下，仙府众门人想必已经在前往此地的路上了。”
“仙府距离此地，最快也需二日半。”
他转了转持剑的右手，坚定地说道：“夫人，在他们抵达之前，我必拼死护你周全。”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孟闻珏的声音的那个瞬间，小虞莫名地听出了一种他要同她，乃至所有元极仙府中人永诀的味道。
可是，如若隐于暗处的不速之客，当真同桓望殊有仇的话，将她与他一并抓走，来威胁桓望殊，远比直接杀死她和他，更有效吧？
他究竟为何会认为，自己将在接下来的二日半以内，殒命身亡呢？
许是还未从方才的磕碰中缓过来，小虞的脑袋还有些发昏，她怎么也理不清楚孟闻珏怎会有那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