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天谴

    在诸良恩的医治下，萤火渐渐能够起身活动了。

    尽管如此，诸良恩还是能够感受到，萤火的生命力越来越弱。她本是妖，丹元的丧失让她元气大伤，甚至连本相都无力变回。倘若她能化回原形，尚可保元毓神，以待天时。可是困在人形，耗气过甚，让她的生命元气入不敷出。诸良恩甚至想过用法术将她打回原形，可她命悬一线，诸良恩实在不知道她能否承受这轻轻一击。

    萤火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诸良恩就将她抱到洞外，晒晒阳光，听听蝉鸣，或看看这世间造化的山水美景。夏日的白天愈来愈长，可诸良恩却清晰地感觉到时间过得愈来愈快。他甚至恨自己法力不够，不能以定魂术定住天地万物，定住宇宙盘桓，定住那永恒的时光。他几乎要走火入魔了。

    诸良恩短短几日已经走遍了这山里的每个角落，妄图找出哪怕有一丝邪恶的妖，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除掉它，然后夺取它的丹元去救萤火。他甚至忍不住想对那些尚在纯真的妖和无辜的凡人下手，以补充萤火的元阳。好在他忍住了。他对自己莫名生发的暴戾保留了一丝难能可贵的警惕和克制。

    可萤火却不行了。

    那天萤火昏迷到中午方醒，诸良恩守在她身边，看她竟然目光澄澈，充满神采。诸良恩扶她坐起来，她却搂住诸良恩不松手，将头埋在他的肩窝。轻轻道：“诸良恩，我感觉到了。我在回光返照。”

    诸良恩紧紧抱着她，忽然双泪长流。

    萤火道：“良恩，抱我出去，好么？”

    诸良恩没有说话，抱着她走到洞外。暴烈的夏日灼烤着大地，苍茫的大山热浪滚滚，随着翻飞的树桠起伏。诸良恩抱着她到山洞西侧一峰山峦，提气凝神，纵身几步跃上山巅。辽远的大地尽收眼底，一望千里。

    二人偎依着坐在山顶，烈日炎炎，山风汹汹。时光裹着太阳，飞也似的向西山坠去。

    诸良恩感觉到萤火的生命渐渐衰弱。他已经不知所措，天意如此，竟让骄傲如斯的他束手无策，毫无还手之力。他的双眼干涸无神，他的心神，彻底失守了。

    萤火握了握他的手，说：“诸良恩，你会忘了我吗？”

    诸良恩悲切地看着她，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丝光亮。诸良恩心念一闪，伸手抱住萤火的肩膀，凝视她道：“萤火。”

    萤火看着他的双眸，真挚浓情，动情道：“良恩……”

    诸良恩柔声道：“萤火，我爱上你了。”

    萤火惨白的脸颊渗出一丝红晕，嘴角微微上翘起一丝笑意：“诸良……恩，你一个道……道士，竟……然说……爱……”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诸良恩的双唇已经印在她的唇上，将她的话截在心里。萤火只觉得一股纯正猛烈的热流从二人唇齿相交中不断源源涌入她的身体，浑厚的元阳之力很快将她的生命淬炼的朝气蓬勃。

    诸良恩在牺牲自己而救她。萤火反应过来，奋力挣扎着想从诸良恩的怀里逃脱，却被诸良恩越抱越紧，箍在他双臂中动弹不得。萤火心中愈发焦急，身子却愈发提不起力量，软绵绵的融化在诸良恩的热烈之下。

    百里北来得正是时候。事实上，百里北对于诸良恩的行为并不过分拘束，只要他按时学习练功，时不时在他眼前晃一下，让自己知道他的存在，便足慰其心了。他的修为已经有所成，只要不荒疏便了。

    而诸良恩也的确从未令他失望。他虽少年心性，少不了调皮捣蛋。但终究极其克制，自制力过人。因此作息也是多年如一，很有规律。早出晚归，几乎日日如此。即或耽搁迁延，也最多三两日而已。况且他刚强坚毅，兼秉性纯良，却是狡猾过人。等闲之辈，百里北根本不屑将其与诸良恩对比。

    这次也一样。百里北起初并未在意，想他或许因事迁延，可一眨眼十余天过去，诸良恩竟仍未归巢，这不由不让百里北担忧，甚至觉得心神不宁。他随心起卦，卦象却是杂乱无章，毫无脉络可循。他这才慌了神，直奔山中而来。他对山中远不如诸良恩那样熟悉，因此路上极为艰难。不过，好在没有太晚。他在山侧闻见药味儿，一路循着过来。正好看到诸良恩与萤火在山巅夕阳余晖中相拥热吻，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百里北只觉得头皮一炸，又惊又怒，脚下连踢两下，两块飞石直射向山顶，先后打在诸良恩环抱着的手臂和肩上。孰料诸良恩竟仿佛毫无知觉，纹丝不动。萤火察觉有异，猛然回过神来，奋力挣扎着要挣开诸良恩的熊抱，却犹如被铁链箍住一般，仍然挣脱不得。

    百里北心焦如焚，提气凝神，拧身直上，眨眼即至。伸手从身后攀住诸良恩肩膀，略一用力，只听咔咔两声，诸良恩的胳膊已被卸脱臼，软绵绵地垂了下来。百里北一抬手击在萤火肩上，萤火如风筝脱线般倒飞出去。百里北动作不停，双手各化出一道黄符纸，口中念词，只见一其中道化成一道水线从诸良恩口中涌入；而另一道已燃起烈烈火焰向萤火席卷而去。

    萤火已经感受到危险逼近，凌空拧身一闪，竟远远避开丈余，心知自己已然恢复了施展法力的力量。但毕竟尚未痊愈，突然施法，耗气过甚，又想起诸良恩生死不明，急火攻心，心中一疼，顿时心神失守，一下子摔到地上，从山顶滚落下去。

    诸良恩有些发懵，他浑身力气如被抽干一般，绵软无力。但并未失去意识。他眼睁睁看着萤火跌落山崖，陡然回过神来，猛然挣开正要给他接回胳膊的百里北，向山崖边冲去。谁知用力过猛，身子停顿不住，胳膊使不上力气，全身不协调，竟一个趔趄跌了下去。

    百里北大惊失色，飞身而至，却依然晚了一步。他毫不犹豫正要跃下，就见一个身影从下飘飘而起，却正是萤火。怀里抱着一脸傻笑的诸良恩。

    诸良恩疲惫地笑道：“萤火，你会飞了？”

    萤火俯头凝视着他，笑道：“傻瓜，我是萤火，原本就会飞啊。不过，如果没有你，我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百里北脸色铁青，看着二人缓缓落在他面前。萤火从背后伸手握住诸良恩双手，略一用力，已将他胳膊接上。百里北脸色阴沉，二话不说，抖手两道火龙左右向萤火缠绕而去。诸良恩大惊，咬牙提气，昂然护立在萤火身前。双手化出两朵水云，遮挡在萤火左右。百里北大怒，闪身近前一把将诸良恩拎起扔到自己身后，挺身向萤火冲去，诸良恩电光火石间已将手中水云打向火龙，又奋力一抓拽住百里北的衣角，喝道：“师父，手下留情。”

    只是为时已晚，两条火龙虽被水云击中，却仅仅变小了几分，依然气势如虹。百里北被诸良恩抓住衣角，却丝毫没有阻塞他的动作，三股力量同时击中萤火，萤火虽有抵抗，却依然再一次被打下山崖。

    诸良恩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冲向山崖，却被百里北一把扔到地上。诸良恩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却没站稳，又摔倒在地。咬着牙向前匍匐爬去。百里北怒气冲冲，一把揪住诸良恩，吼道：“小子，你是不是中邪了，那是妖。”

    诸良恩任由百里北拉扯着，看着山崖边流泪不止，虚弱无力喃喃道：“师父，您老人家法力通天，可曾感受到她身上有一丝邪气？”

    百里北怒道：“妖就是妖，她吸食人阳，便是违逆天道，死不足惜。”

    诸良恩摇头道：“不，是我自愿给她的……是我逼迫她的。”

    百里北脸色铁青，将他扔到地上，气得哆嗦道：“你……”

    诸良恩没有理会他的愤怒，一字一顿道：“萤火纯真善良，并非十恶不赦罪该万死，怎么就不能放一条生路？妖又如何，是我害了她，是我害死了她。我难道不比她罪恶更甚么？我不比她更该死么？”

    百里北怒斥道：“天道昭昭，除恶务尽。她既吸食人阳，日后必然不能自已，为祸人间，届时悔之晚矣。此中道理，你不明白？”

    诸良恩道：“届时之事，自当届时处置。天道既昭昭，更该顺上天好生之德。何以未来之善恶定今日之是非？”

    百里北更怒，冷哼一声，就要甩袖而去，却忽然听见山崖边一阵窸窸窣窣，就见山崖边草木摇曳，闪出一个人影。正是萤火。

    诸良恩看见萤火，大喜过望，道：“萤火，你还活着？太好了。”

    萤火脸色苍白，身上脸上点点血迹，虚弱笑道：“你以为我死了？我还有话和你说，你想听么？”

    诸良恩点点头，道：“你说什么我都想听。我动不了了，你过来近点，让我再看看你。”

    百里北极力克制自己未动，看着萤火爬到诸良恩跟前，惨然一笑，伸手抚着他的脸，道：“诸良恩，小道士，我也爱上你了。”

    百里北嘴角直抽搐。诸良恩伸手轻抚着萤火的脸颊，口中却淡淡道：“师父，萤火死了，我就死了。”

    半晌，百里北仰天长叹：“乱世孽缘，天谴随之。苍天呐……”

    夕阳跳落在西山之后，天地蓦然陷入无边无际的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