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待
雪风山终年飘雪,难见绿意。
对没有什么特殊能力的人族来说,在这片冰雪的世界里,雪莲踪迹难觅。在经历自己快要冻僵也没能寻到新的药引的窘境之后,林生只好按下羞愧,诚心呼唤雪灵,向她求药。
因他鲜少空手而归,林家村的村民大多数认为,定是他一片孝心感动了山神,才如此受山神垂青,对他颇为尊敬。林生也从不解释什么,只每每上山时都十分小心地掩去自己的行踪。
人常常会因为无知对神秘未知的事物充满敬畏,可当事物变得可知,不再神秘,就会有贪婪从人心中冒出来,酿出恶果。让雪灵披着“山神”的伪装,总好过被人知道真身,利用她的善心。
春季将过之时,林生又上了山,这次没等他呼唤雪伊,就见她从一片风雪中走出,站定到他面前。
那双白瞳不带感情地望着他,雪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伸出手,一朵雪莲凌空漂浮在她掌心。
林生抿唇,没有拿雪莲,反倒是伸出手递给雪伊一个精致的提盒,他神情间带着一丝羞赫,“近来承蒙雪伊大人的关照,雪莲倒不必了,家中还有富余。只是春日将行,林生想送给大人一些回礼。”
闻言,雪伊的神色间带了些不解,她收回雪莲,伸手拿过提盒,提盒很精致,面上用颜料画了些花鸟鱼虫上去,很是好看。她盯着那些画饰,眼中头一次出现了迷茫,“回礼?”
“是的,因为母亲治病需要银钱,所以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些人间常见之物。”
雪伊直接打开了盒子,是些零零散散的物件,有草编的蚱蜢、兔子、蜻蜓,黄绿交加的身体很是显眼;有精巧的小人泥塑,五官活灵活现;有用来哄小孩的拨浪鼓,那亮眼的红色吸引了雪伊的全部目光。她拿起了它,有些生涩地晃动着拨浪鼓。
“咚咚”的鼓声在二人耳中响起,雪伊盯着那鼓面,忽然扬起一个笑容。
要如何形容这个笑呢?冰雪消融?如绽桃花?似乎都差那么点意思。林生摇摇头,拂去了这些杂绪,也许正是因为雪伊不常笑,才叫这个笑容如此惊艳。
等回神后,林生忙别开视线。雪伊的术法隔开了风雪,叫他感受不到寒凉,因而耳朵的热意与胸腔的震动才如此明显。他垂头,不敢让雪灵看到他如今的模样。
“谢谢。”雪伊并没有注意到林生这番动作,玩够了拨浪鼓后,她才开口。尽管雪伊情绪还是淡淡,但林生早在多次接触中摸清了她的一些脾性,知她现在很高兴。
“雪伊大人喜欢就好,那林生就先告退了。我娘还在家中等我。”
“好。”
自那日以后,林生再去取药引时,总会带些小玩意给雪伊,她常年生活在雪山中,这些人间产出的物什,于她而言,应该也有几分新鲜。林生无法想象独身一人生活在雪山的日子,也不知雪伊平日里作何娱乐,只希望自己带去的小玩意,能为他的神明带来几分乐趣。
雪伊并不好谈,对旁人关心也寥寥,尽管林生与她相识已久,但他还是没能理解灵族与神的不同,只以为雪伊是冰雪化作的精灵,是守护雪山的神女,可望不可即。
但他却不知道,他如此不加掩饰的妥帖与挂怀,叫林母看在眼里,只以为儿子有了心仪的姑娘。她很欣慰,又担心林生因为顾及她从而与人错过,在林生又一次要提着东西离开家时,叫住了他。
“小生,你过来。”她病得很重,尽管已至初夏,林家村的天气较秋冬春已经温暖许多,家里还是烧着炕,林生依言而至,见母亲想要坐起,忙顺势扶她在炕上靠坐。
“小生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吗?”因为对自己的病情早有预料,林母极担心自己走后儿子的生活,因此毫不避讳,直接打探到。
“娘,您说什么呢?我这是要去为您采药材啊。”林生有些惊愕,不懂他娘这个疑问从何而来。
“别害羞呀,小生。”林母面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尚且明亮,岁月与生活在她的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病痛将她变得十分瘦弱,但她仍然带着笑意,精神不算太差,“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以往我总担心你,但看到你找到了挂念的人,我倒是放心许多了,是附近村子的姑娘吗?”
林生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与母亲搬到这边以后,除了村民,就只和雪伊还有交集,这样的挂念就是喜欢吗?也许吧。他笑了笑,没有解释太多,只说:“娘,那你可得赶快好起来,才好替我去提亲呀。”
“哎,好。”得了儿子肯定的回答,林母笑弯了眼,“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母子二人心照不宣,自家现在的境况,何苦去拉别人一起沉沦。这些事宜,要么等林母好起来再谈,要么,就只该是林生自己的事。
林生去雪山的途中,回想起与母亲的对话,一时还有些迷茫。他喜欢雪伊姑娘吗?也许是吧,那般美丽的姑娘,谁会不喜欢呢?凡人对于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神女总会有妄念的,他当然不能免俗。
雪伊感情淡漠,言语寥寥,但在看过她救人的善举以及周围村民对她的信仰之后,就不难发现在她冰雪般的冷漠之下还藏着一颗善良的心。她是游离于人世的,却又不啻于冷眼旁观,她会看见人世的苦难,并在她目所能及之处向世人伸出援手。
只有神,才会如此悲悯世人。
林生想,他如何配得到神明垂顾呢?他对神明,又怎么可能只有浅薄的男女之情呢?
林生如今对于雪风山已经很熟悉了,再一次见到雪伊的时候,许是因为母亲的点破和自己的妄念,并不如以往放松,他全程低着头,不敢多看雪伊一眼。
雪伊接过林生手上包裹时,突然开口,“是你母亲病情加重了吗?”
“嗯?没有,近日母亲的精神尚可,多谢雪伊大人赐药。”林生温和有礼,蓝色的衣袍边角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脊背挺直,光明磊落。
“哦。”雪伊回答道到,许是觉得这样这样干巴巴一个字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又接着说道,“我看你今天格外拘束,以为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故有此一问。”
这大概是林生认识雪伊以来她说过最长的一段话,林生执礼,“承蒙大人关心,林生无碍。”他抬起头,目光清明,尽管在撞上雪伊眼睛后就很快移开,但他言行间进退有度,雪伊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于她而言,说出那么大段话已是不易,既然他说无事她便再没有追问的打算,终究是他自己的事情,与她无关。
一片静默间,林生告辞离去,雪伊在原地站了会儿,便也转头消融在风雪之中。
她出现在一个冰洞中,雪伊打开了包裹,是几条绣着春桃、夏荷、秋枫、冬梅的丝绢,俱是她从未看过的景色,还有一束芦花。她将做包裹的布叠在一旁,预计下次见面时将之还给那个人族,而后收起了其他的小玩意。
做完这些后,雪伊坐于一张晶莹剔透的冰桌旁,桌上放着两个拨浪鼓,一个破破烂烂,一侧弹丸都已消失,木头上的红漆也落得七七八八;一个崭新,红的耀眼。雪伊拿起那个新的拨浪鼓,手中熟练地晃动,“咚咚咚”的声音响彻冰洞,她嘴角绽开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看到这一幕后,石愿收起了灵术,不再用灵力延展林生的记忆,她又回到了林生身旁。
自从知道儿子有喜欢的姑娘之后,林母的精神头一日胜过一日,她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她想亲眼见见那个姑娘,还想看着儿子成家,看他美满幸福。
似乎一切都在好转,然而不幸的是,命运似乎并不待见这对不幸的母子,泥潭前面还有更深的泥潭,还没等到林生心心念念的秋分,林母的病情就急转直下。
那个善心的不辞辛劳从县城赶过来的大夫说,她的身体早就垮了,能坚持到今日,已是上苍保佑,如今,便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力。
这话似乎将林生的魂魄都勾了去,他混混沌沌地飘至母亲身旁,只觉四下昏暗无光。他直直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忽觉世间寂静得叫人心头发毛。
他紧握着母亲的手,喉间却失了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明明,明明他只差一张秋分的纸了!只差一季了!怎么会这样呢?
跪坐着的男子双目发红,神情悲痛。那只骨瘦如柴的手回握住他,将林生的魂魄重新拉回到人间来,“小生,别难过。”
她艰难的喘着气,眉目间带着一贯的慈和,等缓过来后,才接着说道,“我能从花楼里出来,干干净净地活这么几年,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又停了一会儿,“那个锦盒里的东西,是我悄悄攒下来留给儿媳的。”她似乎想笑,然而实在扯不出笑容,这番话已经要了她的全部力气,如此力不从心的感觉叫她有了预感,林母不舍地望着这个当初拼死生下来的孩子,目光逐渐涣散,“小生,好好活着。”
握着的手逐渐软了下去,林生怔愣地望着母亲阖上的双眼,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今夕何夕。
许久后,空荡的房间中,响起一道如幼兽般的低低呜咽,“娘……”
这声音低沉中满是绝望与不舍,几乎叫闻着落泪,见者伤心。可又什么办法呢?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1
从此以后,林生再也找不到他的娘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