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对视片刻,傅瑶光率先别开眼。
“我只是觉得不合情理,并无指定怀疑的人。”
“晏大人难道便不觉着奇怪吗?”她反问道。
良久,晏朝道:“待会请卫国使臣回使馆后,臣回猎宫面见陛下,也会将殿下一并送回猎宫。”
“公主今日应也累了,便不必为这些琐事忧心了。”
他望向她,语气中似是带了些不甚明显的安抚之意。
傅瑶光还想说些什么,院外太医和王禄一同走进院中,太医跟着大理寺的人进了偏殿,王禄走到傅瑶光近前。
“公主,陛下那边来人催过了,该回了。”
“公公,我想听听太医怎么说。”傅瑶光轻声道。
虽是方才见到那王姓使臣时,他便已然是一副活不成的样子了,可总要得个结果,免得今日她这般不上不下的回去了,心中一直惦记着。
一旁晏朝和几位大理寺的属官一并从殿内走出,过不多时,太医也出来朝这边走近。
“殿下、晏大人,王公公,这姜国使臣用的是烈性毒,已是药石无医了。”太医叹息道。
“可能查出是什么毒?”晏朝问道。
“这……若想查验毒药成分,那必定是要剖验才行,使臣到底身份特殊了些,恐怕……”太医显得有些为难。
晏朝点点头,“好,若有需要,届时回京之后可能还要劳烦太医走一趟大理寺。”
“晏大人客气了,这些都是应该的。”太医笑道。
待这边诸多事务都安排好,傅瑶光和晏朝一同离开使馆,往猎宫回。
这会已是月上梢头,远处的零星灯火从密实林间透过来,她走得心不在焉。
好像自从宫宴那日之后,很多事情便和前世都不一样了。
而她虽身在局中,却越发觉着,她能做的事情实是有限。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傅瑶光望向前面不远处的晏朝,快步追了追,来到他身侧。
“晏大人,那王姓使臣,大理寺能剖验吗?能不能查清楚毒药的来源?”
晏朝缓步朝前走,闻言侧目看向她。
“公主很关心大理寺办案?”
“……毕竟亲眼看到了事情的经过,总想知道个结果。”傅瑶光半真半假地应着。
“公主问的这些,臣现下也没办法作答。”
听着晏朝平静的话音,傅瑶光也没觉得失望。
她斟酌着,小声开口:
“当时大理寺的人带着那个使臣去偏殿时,我看到晋王手中拿着一串珠子,那个使臣看到那串珠子就一直回头看晋王的手。”
“我当时觉着有些奇怪,这才说我也想去偏殿看看的。”
她故意将那使臣的反应说得夸张了些,实则她也不知道当时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是不是巧合。
傅瑶光说完,心里默默回想了下,自觉应是没什么问题,便抬眸望向晏朝。
他也正定定看着她,眸中既有不解,也有探究,神色复杂地令她辨不出他到底信没信她方才的话。
“……晏大人?”她出声唤了声。
晏朝垂下眼,片刻后朝她伸出手,傅瑶光顺势望去,便瞧见他掌心的一颗檀珠。
乍见之下,和当时她瞥见的谢瞻手中的珠串有些相似。
“这是……?”
傅瑶光下意识想去拿,却又顿住手。
“我可以看看吗?”她望向他问道。
晏朝微一点头,傅瑶光轻轻将檀珠拿起端详。
她微凉的指尖碰过他的掌心,晏朝将目光从她的手上收回。
“公主在晋王手中见过的,与这檀珠可有相似之处?”
“好像是有点像。”傅瑶光也有些不大确定。
“这是在姜国的使臣手中发现的。”
“只是公主为何要将晋王这些事告诉我?”晏朝问道。
傅瑶光不解其意,“大人与晋王又无私交,为何不能说?”
“再则,即便是有私交,瑶光也信晏大人会秉公处理,既不偏私,也不会牵连。”
“……”
比起傅瑶光的不解,晏朝略显沉默,平直声线带着些不情愿,凉凉道:
“公主不是与晋王交好?”
傅瑶光盈润眸光落在手中的檀珠上。
晏朝说的没错,阖宫上下都知道她待谢瞻素来亲近,如今物是人非,个中缘由哪里还说得清。
她朝着晏朝追了几步,只作听不懂他方才的言外之意。
“晏大人,你觉着我们现在算是有交情吗?”
所谓的交情,只要是认识,说得上话,便够得上一句有交情。
她不仅同谢瞻有交情,同他晏朝也可以算是有交情。
只要是说过话的,都可以称作是交好之人。
想到这,傅瑶光心里也有了底气,抬眸直直望着晏朝,等他的回话。
“不算。”
“对呀,我与晋王有交情,与晏大人也……”
晏朝冷清话音刚落,傅瑶光便下意识开口,将打了半天的腹稿一并说出,只是刚说了一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方才说的是——
不算?
傅瑶光朝他望去。
他神色坦然至极,似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自然的事。
“事事过问,时时关心,如此这般都只能算是有交情,那臣同公主只怕连陌生人都算不得。”
这话听着不大是滋味,但傅瑶光也无从辩驳。
她从前待谢瞻就是极好,事事都很上心,这一世至少来行宫之前,她亦是如此。
夜风吹得林间隐隐作响,傅瑶光皎白面容上,清亮眸光比今夜的月还要澄澈。
“可是晏大人,此一时彼一时了呀,我原是与晋王投缘些,现下我觉着晏大人才通古今,更令瑶光钦佩。”她眉目流盼,十分诚恳地说道。
“再则,虽是晋王瞧着比晏大人温和些,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晏大人也不是瑶光原想的那般冷淡。”
傅瑶光想办法找补,可到底和这人相处的不多,了解有限,这话越说越是回旋,越说越显得生硬。
她有些说不下去,逐渐也安静下来,眉眼恹恹的,看上去有些低落。
“我知道晏大人心中如何想。”
“无非就还是父皇太傅说过的那些说辞,顽劣,任性,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许多事……”
“我没有这样想。”
晏朝蓦地停下来,侧身看向她,正色道:
“公主本性纯善,聪敏而灵秀,臣远不及公主洒脱。”
傅瑶光没想到晏朝竟会说这样的一番话,半晌,她才回过神,望着晏朝平静的面容,眸中渐渐也恢复了神采。
她将手中的檀珠递给他,复又问起:
“那晏大人,姜国使臣的这个案子等结案后,可不可以与我说说?”
晏朝眸光从她面上掠过,弯起唇角,却也不答她的问。
“公主,若是此案当真与晋王有牵扯,届时可会后悔今日同臣说的这些话?”
“不会。”
傅瑶光面向前方,答得坚定。
“父皇宵衣旰食,从无一日惫懒,满朝文武官员俱是忠心实干之人,百十余年的苦心,几代人的努力,才有大乾如今的气象,无论何人想对大乾不利都不行。”
“包括晋王?”晏朝轻飘飘地问。
傅瑶光听出他言辞间似有几分打趣,她小声哼道:
“包括晋王,也包括晏大人。”
“陛下若是听到方才公主的这番话,应会很欣慰。”晏朝慢声道。
“那晏大人可会跟我父皇转达一下?”她笑问。
“不会。”
“那太可惜了。”
傅瑶光故意笑着说道。
“我难得说这么好听的一番话,父皇都没听到。”
“王公公会帮你说的。”
晏朝望着前面不远不近带路的王禄悠悠说道。
王禄闻声回头对着傅瑶光笑道:
“公主如今这般体谅陛下,陛下心里定然也觉着欣慰。”
“不过陛下这阵子也是一大堆操心的事,公主若是有心,便多陪陪陛下,陛下也能开怀些。”王禄若有深意地看了看晏朝,复又笑道。
“父皇是为了姜国使臣的案子吗?”
傅瑶光下意识开口。
王禄这会也没计较她不应该打听陛下的动向,只斟酌着道:
“不仅,还有为各国质子许婚一事,也是头疼事。”
傅瑶光沉默下来。
这不仅仅是为各国质子许婚,还有她自己的婚事。
她如今是真的没心力应付旁人,可到底还是不愿再违背父皇。
说到底,对她而言,如今嫁谁都是一样的,左右她有自己的府邸,未来也没人敢给她气受。
她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的委屈,都是谢瞻给她的。
再也不会有什么是比国破家亡更委屈更不值的了。
“有什么可烦心的,父皇是一国之君主,他亲自指的婚,谁还敢有异议不成。”傅瑶光低声道。
“回头便应告诉父皇,什么都没他自己的身体要紧,这些事都不值当他烦心。”
“若是陛下随意给公主指了婚,公主也愿意?”晏朝蓦地出声问道。
傅瑶光摇摇头,“晏大人这话问的没意思。”
“难道父皇随意给晏大人指婚,晏大人心里会愿意?”
她也不等晏朝回答,只自己接下去说道:
“不过便是如此,那我也愿意。”
“而且我信父皇,他给我挑的人,我都愿意。”
晏朝缄口不语,复又听她在身旁继续道:
“不过我还是希望,父皇便是给我指婚,最好挑的这人也别大我太多,也莫要太刻板太规矩了。”
前面王禄笑着问道:
“那若是公主便不嫁了?”
“若是,日后我便不让他进我的公主府,省得瞧了心烦。”
傅瑶光半是玩笑地说罢,有些狐疑地望向王禄。
这话题怎么就莫名扯到她的婚事上了。
“王公公,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越过晏朝,朝着王禄跑了几步。
“你悄悄告诉我是谁,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啊。”
“公主可别难为老奴了,陛下的心意,老奴哪里知道。”王禄笑着讨饶。
“公公您就悄悄告诉我,哪怕几句也行啊。”
傅瑶光连声问,“您放心,哪怕那人身有丈高,三头六臂,性情暴烈,貌丑不堪,我……”
她一连串说完,那句“我都愿意”便有些说不出口。
顿了顿,她又道:“貌丑不行,至少也得长得能入眼。”
“再不济,也得像教坊司的那些伶官那样,笙箫琴鼓会一些,闲时也能给我解解闷。”
“殿下,晏大人,留步吧,老奴先进去通报一声。”
说着话便来到猎宫门外,王禄松了口气,对傅瑶光和晏朝拱手说完,便朝殿内走进。
傅瑶光叹了口气,回过神对晏朝道:
“王公公的口风可真紧。”
晏朝面容沉肃,似是在思考什么一般,也没应她的话。
“晏大人,你成婚了吗?”
看着这人一脸严肃的样子,傅瑶光故意笑问道。
“尚未。”他看她一眼,低声道。
傅瑶光似是想到什么,神色间有些戏谑。
“韩国的王女也在此次指婚的名列中,说不定来日便要和晏大人凑做一对。”
晏朝倏地朝她看了眼,慢声开口。
“公主方才问臣,若是陛下为臣指婚,臣可会答应。”
大概没料到晏朝当真会应她这些无聊的话,这会他一开口,傅瑶光有些讶然,却也望向他,等他继续说。
“臣不会。”
“臣心有所爱,若不是她,便再不会有旁人。”
傅瑶光实在是意外至极。
两世为人,她从未听过晏朝有什么心爱之人,前世直到她死那年,晏朝都未曾娶过妻。
当然,具体他府中有没有旁的女子,她便不知了。
可这般冷清的人,竟然也会有心仪的女子吗?
傅瑶光看向他,心中有些唏嘘。
玉石草木皆有情,连晏朝这样淡漠的人心底都有情意在,谢瞻却没有。
前世她十几年的相伴,都成了谢瞻手中搅弄风云的筹码。
傅瑶光不再说话,晏朝也沉默下来,正无言时,王禄从内殿走出。
“晏大人,陛下请您进去。”
晏朝撩了下衣摆,抬步朝殿内走进。
王禄走下台阶,来到傅瑶光面前,礼道:
“殿下,陛下说今日太晚了,让您先回去歇息,明日起了,用了早膳再来就行。”
“猎宫这边您来得少,老奴为您带路。”
傅瑶光这会也累了,也没执意要进去,她仰头望向殿内的方向。
殿内通亮的灯火,映出一道清俊挺拔的身影。
她收回目光,转身跟着王禄离开。
寝宫内一应俱全,烟萝和琼珠服侍傅瑶光洗沐过后,退至外殿守着。
傅瑶光躺下后却没什么睡意。
原是有些累,可心里事又多,闭上眼好些事便纷纷乱乱地往外涌。
不知怎的,她蓦地想到晏朝同她说的那番话。
“臣心有所爱,若不是她,便再不会有旁人。”
曾几何时,她也有过这样的孤勇。
最后才知道,这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但愿晏朝心中喜欢的那人,值得他如此用心。
傅瑶光渐渐睡下,烟萝和琼珠轻手轻脚熄了灯,也歇下了,寝殿内渐渐静下来。
万籁俱寂之时,宫门之外,晏朝伫立良久,转身离开。
翌日醒来时,傅瑶光只觉着头有些昏沉。
到底是这几日太过忙乱,跟着大理寺的人折腾来折腾去,她身体有些吃不消。
随意用过早膳,傅瑶光应旨来到皇帝的书房。
皇帝还在前殿议事,傅瑶光便在这边等着。
她也不知道父皇这么早传她过来所为何事,但她原本也是有事想问,便也没心急。
傅瑶光坐在案边,心里想着姜国使臣的事,余光却无意中瞧见了个熟悉的名字。
谢瞻。
她起身将那封未拟完的谕旨拿起。
这是一封婚书,拟将嫁与谢瞻的,是端王府的小郡主。
若论亲缘,端王算是傅瑶光的堂叔,他的嫡女也是在此次联姻的贵女人选之中。
傅瑶光将婚书放下,心头莫名涌上些愧疚之意。
她如今也算是清楚地知道,谢瞻未来必然是会反的,无论谁嫁给他,都不会有好结果。
最好的结果便是谁都不会嫁给他,如此哪一方的势力谢瞻都借不到光,未来谁都不会因他而受到牵连。
傅瑶光正想着,却蓦地在下面几封婚书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将谢瞻那封放下,将自己的那封抽出来,这一看却有些失望。
上面确是有她的名字,可也只有她一个人的名。
这是一封尚未拟完的婚书,可礼部和宗府的大印俱已盖好。
这说明,父皇已经将她和她未来要嫁之人的生辰八字送去合算了。
她在桌案上翻了翻,看到一封折子,上面写着这次指婚的许多人的生辰。
傅瑶光简单对了对,最后也只剩下那么几个名字,有她不认识的,也有她认识的。
其中甚至还有晏朝的生辰。
“陛下驾到——”
外面的通传声将她的思绪打断,她再度看了眼那几个名字,默默记在心里,起身走向外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