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二章 遗失
东南海岸的沙滩之上,涛声依旧,海浪却已经有了偃旗息鼓的架势,随着日色的沉落逐渐缓缓退去。沙岸被薄黄的日色染得发亮,被海水淘洗过的沙柔软而细腻,成为白舒和叶桃凌二人此刻的寝床。
两个人脸对着脸侧躺着,一根长箭穿过叶桃凌的右肋,斜刺进了白舒的胸口,两个人就像是钉死在一处的亡鸟,也不用想什么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了,他们此刻就紧紧的抱在一起,难以分割。
两个人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过,昏迷中白舒下意识把叶桃凌护在自己的怀里,叶桃凌就埋首在白舒的脖颈间,白舒的嘴唇贴在叶桃凌白皙的额头之上,似乎是在轻吻着怀中这个甘愿为自己付出生命的女子。
海风将一切尘世的喧嚣吹走,整个天地间只有广阔的沙滩,一望无际的海面,还有落日黄昏之中的彩霞漫天。
一阵海浪袭来,将浪花推到二人的脚边,叶桃凌忽然轻咳了一声,一口鲜血就吐在白舒的胸口,紧接着她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那一箭是射向白舒的,却被叶桃凌用身体挡了一下,等箭矢刺进白舒胸口的时候,力道已经被削弱了很多,是以现在叶桃凌的伤势有些吃不消,白舒的情况倒还不算那么严重。
叶桃凌这一咳,登时把白舒惊醒,他从一片混沌中苏醒,睁眼就看到叶桃凌苍白的面颊和唇角殷虹的鲜血,白舒心中一痛,刚想要挣扎着起身,却忘了此刻他和叶桃凌被长箭贯穿不能活动,这一起身反而牵扯到了叶桃凌的伤口,叶桃凌疼得又是一声低哼,嘴唇疼得开始发颤。
白舒连忙停止了动作,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忙低声问她:“叶子,你怎么样?没事吧?”
叶桃凌蹙着眉没说话,只是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白舒连忙对叶桃凌道:“你忍着点,我现在先把这箭拔出来。”
白舒说着就要发力,想分开二人的身体,叶桃凌却忽然死死抱着白舒的胳膊,不让白舒有任何动作,她将头完全埋在白舒的怀里,叫白舒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白舒察觉到了叶桃凌的异常,心疼中带着几分责备道:“你怎么那么傻,境界跌落之后还为了我冒险,你难道不要命了吗?”
清冷的海风吹过,两个人湿漉漉的单衣穿在身上,就像是赤身裸体一般,白舒能清楚感受到叶桃凌柔软细腻的肌肤。
叶桃凌没有回答白舒的问题,她只是死死抱着白舒的身体,就算是牵动了伤口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过了良久叶桃凌才声细如丝的说道:“就让咱们死在这里吧,我叶桃凌无怨无悔。”
白舒轻拥着叶桃凌,双手贴在叶桃凌消瘦的背脊上,一时哑然无言。看看四周,不过是沧海和云霞,这世间在白舒眼中,从来未有这般纯净过。
或许抱着自己心爱的人,在这片海滩之上相拥着死去,就是人世间最浪漫的事情吧,再不济也要好过陆静修那般,百年之后空余一孤枕。
白舒轻吻着叶桃凌额前的秀发,低声安慰道:“叶子乖,咱们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再说别的事情好不好呀,要是你喜欢这个地方,我们就多留一段时间。”
叶桃凌还是没有抬头,但她温热的鼻息却喷在白舒的脖子上,白舒能想象到她羞红的小脸,叶桃凌的声音更低了,低到白舒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我不要!”这似乎是从叶桃凌口中说出的话,白舒错愕之下,又觉得莫名的心酸。
这世间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在白舒遇到危险的时候,将生命置之度外,把生的希望留给白舒。白舒轻轻拍了拍叶桃凌的小脑袋,然后柔声道:“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吧,今日不是你我的死期,百年之后我还要再和你共赏东洛后山的桃花呢。”
白舒说着,用右手握住了插在叶桃凌身后的那柄箭的箭位,他低声安慰道:“小叶子,忍着一点。”
白舒说着猛然发力,将长箭从二人的身体之中拔出,箭矢被拔出的一瞬间,两个人紧密贴合的身体骤然分开,那相拥着取暖留下的一丝余温,也顷刻之间在寒风之中消散。
还不等白舒怅然,他就发现叶桃凌不知道什么时候疼得昏了过去,正气若游丝的躺在沙滩之上,伤口处缓缓渗出鲜血来。
白舒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的解开了叶桃凌的衣衫,连同里面的亵衣一起脱下,大片雪嫩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之中,一片白嫩间之间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其视觉冲击力丝毫不亚于白舒第一次看到叶桃凌肩膀上的伤口。
白舒下意识的也看向了自己的伤口,他们彼此的这两道疤痕永远不会消散,这象征着叶桃凌对白舒的感情,更象征着白舒一辈子也难以消除的歉疚。
白舒也脱下自己的衣服,翻找了一番,身上大部分东西都还在,只是丢了几张符纸和几瓶丹药,好在白舒从柳念那里弄来的疗伤丹药尚在,他连忙给叶桃凌的嘴里胡乱塞了几颗丹药,又画了一道水字符将丹药送入叶桃凌的腹中。然后白舒用清水给叶桃凌清洗了一下被海水泡的发白的伤口,又把自己的衣服撕成了布条,给她仔仔细细的包扎了伤口,帮她穿好了衣服。
做完这一切之后,暮色已经西沉,眼看着天色就要暗下来。白舒顾不上处理自己的伤口,连忙抱着叶桃凌往干燥的沙岸走去,将叶桃凌放在温暖柔软的沙窝之中。随后白舒独自一人往沙岸深处走去准备拾一些木柴生火取暖。
白舒不知道自己和叶桃凌在东海之中漂流了多久,现在又是在什么地方,但此刻的叶桃凌需要好好休息,根本禁不起任何折腾,如果今晚夜风不大的话,在这沙滩露宿一晚,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多时,白舒拾够了木柴,将木柴抱在怀里往回走,远远的白舒就发现适才躺在沙窝里的叶桃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白舒连忙丢掉手里的木柴,一边慌忙往回跑,一边四下张望着。很快白舒就在海边发现了叶桃凌。火红的夕阳隐匿在云层之中,将此刻的漫天云彩染成了红色,那颜色夹杂着火焰,像是用胭脂调配出来的最美的水彩。
叶桃凌就在这片胭脂之下,赤着脚踩在沙滩之上,在海风中红衣散乱,墨发飞扬,正跌跌撞撞的在海边寻觅着什么。她只留给白舒一个清减的背影,空旷的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犹不死心地在寻找着什么,不禁叫人觉得可悲和可怜。
白舒飞快地冲到了叶桃凌的身边,一把抓住叶桃凌的手腕,颇为愠怒道:“你怎么又跑到海边来了,你知道自己伤得多重吗?”
白舒适才给叶桃凌包扎好的伤口,此刻已经渗出了血来,叶桃凌猛然转过头来望着白舒,眼眶里面已经挂满了泪水,她晶莹剔透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白舒,显露出几分委屈,很快又偏过头倔强的不去看白舒,想任由眼泪风干在晚风之中。
一片晚霞的笼罩之下,白舒只觉得叶桃凌这一刻美得令人心碎,再有什么责备的话,也是说不出口了。
叶桃凌低声解释着道:“星陨不见了,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白舒瞬间错愕,叶桃凌却趁着白舒惊讶的一刻,甩开了白舒的手,不管不顾的向大海深处冲了过去。白舒知道可能自己这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和一个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一柄剑的女孩子在一起。
叶桃凌几步路走得跌跌撞撞,她踏着冬日冰冷的海水,不知疲倦的在海浪之中寻找着,不顾白舒的阻拦,一直要到找到星陨为止,又或许是到筋疲力竭为止。空旷的海面和天上胭脂般火红的霞彩,见证了这红衣女子如此狼狈的一幕。
白舒早就明白,人在风中,聚散不由你我的道理。不管是叶桃凌最开始失去妹妹,还是后来失去乾沧,现在失去星陨,又或者是从今往后,失去那个带自己回到人间的男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叶桃凌不顾白舒的阻拦,一直在冰凉的海水中挣扎到筋疲力竭,一屁股坐在沙滩上面,抱着自己的双膝低声抽泣了起来。
夕阳也终于沉落,随着火红晚霞的消散,叶桃凌那红色的身影越发的显眼。这一路走来,白舒清清楚楚知道叶桃凌的一切过往,她知道叶桃凌曾经失去的一切,更知道叶桃凌有多么憎恨失去。
白舒走上前去,安慰似地轻轻拍了拍叶桃凌的肩,一手搂着叶桃凌柔软的腰肢,一手穿过叶桃凌的腿湾,把叶桃凌轻轻的抱在了怀里,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向岸边走去。
谁也不知道在两人坠落东海后漫长地漂流之中,星陨究竟遗失在了东海的何处,这不像当年惊杀的遗落,惊杀就算是遗失了,也还有失而复得的可能。
如今星陨消失东海之中,就像是落入湖泊中的一滴雨水,再也无迹可寻。那承载着白舒许多回忆的,已经不仅仅是一柄兵器,而是白舒某一方面的精神信仰,或者是他和叶桃凌之间感情的见证,是他们互换过的信物,可惜,它就这样永久的消失在了白舒的生命之中。
那火力惊人的剑炉,三月连日不消的暑气,雨柔的星虹,董色的印灵,还有白舒走过的燕北的紫桑,和叶桃凌在陵武的分别,以及鼎城一战的辉煌。这些都随着星陨的遗落,变成了遥不可及让人不忍想起的记忆。
这世间的事情向来就是这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若说遗憾,那确实是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