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第226章
六月二十七,京城已经是热闹成一团,朝野上下要么批评着浙江总督抗击倭寇的方式错误,要么争执着是否该同鞑靼部落封贡互市,要么则议论着丈田清粮年后或将在整个大顺推行。
虽则丈田清粮乃重中之重,届时甚至会撼动所有高门勋贵的利益,但引人注目的却仍是乾元帝犹在封地时的风流秘闻,窃窃私语从朝堂后宫传到街头巷尾,给顺天府炙热的盛夏又添了几分躁动。
魏国公府红墙绿瓦,碧树浓荫,此时将近三伏天道,当午骄阳火辣辣地晒着大门前的两座威风石狮。苏安策马飞奔至门首,也没在轿厅喝茶歇息,便急忙穿过二门。
因着魏煜泞正式上任北镇抚司镇抚,魏国公府就连着待了两日的客,今日乃同魏煜泞年纪相仿的各府子弟亲友聚饮。苏安在宴厅外犹豫片刻,打眼往里头一瞧,见首席上空出一个位置,只剩下魏煜泞同苏问弦,精神立时一振。
苏安松一口气,急急走入宴厅,附耳在苏问弦刚说了两句,就听“噹”地一声,苏问弦撩衣起身,跟前黑漆横案被他的动作带翻撞地。
苏问弦喜形于色,一语不发就往厅外走。各府子弟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当下都是暗暗好奇究竟出了何事。但一想着他本位高权重,如今更只差一道金册就是皇家人,且见遇到谁都一副桀骜在上模样的魏煜泞,待苏问弦也多几分谨慎,便更也无人敢去追问,急忙起身,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门槛之外,这方重新落座,嘀嘀咕咕议论起来。
“好家伙,这舅婿二人一个比一个运道旺。这大舅哥就不用说了,又是两淮盐运使又成了龙子凤孙,顾长清他刚开席就被传入内廷,说甚么就着丈田清粮还有治河理漕上的事,随同四位辅臣在皇上面前对答商策……”
“年纪轻轻地就被四位辅臣和圣上同时看重,他这可不得了,吏部文选司他的考评似是第一吧,排在第二的苏州府,听说也是他搭过手的……”
“嗳,还有一样儿,据说顾长清娶的正头娘子,比慕少东那远房庶妹长得还好,你说这运道,可惜无缘一见……”
各府子弟正悄悄咕哝着,忽见得魏煜泞扬手砸了一个酒盅出去,“啪”地一声,正好擦着右手侧一席里某府子弟的脸飞过,登时满地碎瓷。众人都是一惊。
这因喝得兴起而多话的子弟登时酒醒了大半,见得魏煜泞目光无波,淡淡说了句“小心点儿舌头”,不由暗骂自己一喝多酒说话不过脑子,明知道顾长清正妻跟魏国公府长媳乃是嫡亲姐妹,居然还当着魏煜泞的面儿嚼舌。而一想到苏问弦为人亦然冷厉护短,心里又是一慌。
这子弟在宴厅里如何坐立不安暂且不表,那头苏问弦听得济宁之事,也不管还在魏国公府,再三向苏安确认消息是否属实。
苏安吞了口唾沫,将从信鸽上拆下来的纸条递给苏问弦,道:“千真万确,说五姑娘她不但立了合离文书正往京城赶来,据说成亲三年,也没跟顾知府作成真夫妻,眼下济宁金陵都传遍了,人人都当新鲜事儿讲。”
苏问弦看完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勉强压住狂喜之色,凝思半晌,忽摇头道:“不对,真真她对顾长清有两分另眼相看,怎么会成亲三年也没让顾长清碰她……我得亲去见见她,她这会儿算着也快到临清了,立即备马,我出京去接她。”
苏安斟酌着话忙劝道:“少爷,这可不成,一则这几日有圣上天天召见,二则去了未必能碰着,三则,”
苏安咳了两声,因悄声道:“顾知府可还不晓得五姑娘要跟他合离,更不知道五姑娘往京城里来,少爷这一出去,顾知府不就晓得了么。”
苏问弦脚步一顿,目光一凝,他抚着腰间祥云玉佩,慢慢点头道:“倒是有理,真真既然选择入京,定然是要暂住上一段时间。”
苏问弦在廊下徐徐踱步:“顾长清未必会答应合离,他这次考评第一,今日又被单独召入内廷,看着多是能往六部里进。”
苏问弦沉思许久,猛地回神,一面大步流星地往魏国公府外走,一面吩咐苏安道:“让苏全敖勇即刻出发,让他们各领一队人马,苏全走陆路,敖勇走水路,总有人能接到真真……再有,怎么也得把顾长清往外头拖上个一年半载,你去给宁臻睿那边回个信儿——吏部尚书跟他母家有亲。”
苏安大吃一惊,急急跟上,待出了魏国公府,见得四下无人,身后国公府看门的小厮都被热得昏昏欲睡,便忙劝道:“少爷,那几个皇子,你不是打算谁都不帮么,现在何必——”
苏问弦翻身上马,沉声打断,道:“我也不是要倒向宁臻睿跟三皇子,只是得先把最要紧的事儿给解决了,真真回来之前,顾长清外任的旨意必须下来!”
从济宁府到京城约莫半个多月的行程,因着苏妙真被接二连三的意外之事弄得心神不宁,临行时又减了箱笼行李,日夜兼程,更没怎么歇脚打尖过,故而七月初四就到了北直隶地界。
结果初五中午在保定府碰到了苏全,苏妙真这方慢下行程。苏全安排一批人在后面押送行李,护送苏妙真另换了几辆马车回京。
等一行人安安静静地入了京城,已是初十清晨,苏妙真一路上都在寻思,她该怎么跟伯府里的人解释自己突然回了娘家。
到了才知,用不着她解释,拜“成亲三年没圆房”这种诡异的事件所赐,顾长清和她将要合离之事已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连着陈玫陷害她与人私通之事也是人尽皆知。
陶氏卫氏看着苏妙真几度欲言又止,想要好好教育这侄女儿一番。但见苏妙真又是打哈欠又是眨睫毛,半分不准备听训的意思,便也到底不好张口的。
因寻思着哪有长辈的去教侄女怎么取悦枕席的,且横竖顾长清可还没答应合离,一切有得挽救,而苏观河夫妇八月后就要上京廷议,倒不如让二房自己去管教这个小女儿。
苏妙真送走她二人,赶紧沐浴更衣,去看苏母。苏母身子虽还康健得很,但神志已是彻底糊涂了,连对苏妙真都是一会儿认得一会儿不认得。苏妙真伺候苏母用过了药,喝了点绿豆汤,这方又回房歇息。
她正打发人往各房里送些山东特产,苏妙娣那边就得了风声,带上儿子麟哥儿,乘了马车往伯府来。
长姐如母,苏妙娣虽一贯溺爱妹妹,但要真严厉起来,不比王氏差上几分。且苏妙娣不似王氏容易被苏妙真忽悠,苏妙真对这姐姐也是有几分害怕的。
当下见竟然是春杏亲来传话,心里胆气就没了大半,更不知道该怎么跟苏妙娣讲这前因后果。忐忐忑忑地往垂花门方向等候。
不一时,苏妙娣的八宝璎珞轿子便落下了,苏妙真亲自上前打帘,心里打鼓,半句话不敢多说地带着苏妙娣往平安院走。
进得正房,苏妙真左思右想,忙扬声让养娘婆子们把麟哥儿抱了进来,说要看看这小外甥。因着麟哥儿已经三岁多,但苏妙真从没见过他,苏妙娣也没着急逼问合离诸事,先让苏妙真抱着麟哥儿坐在绣塌上逗弄。
麟哥儿长得虎头虎脑,性格也活泼外向,但因穿的是女孩儿衣裳,乍一看倒不像是个男孩子。问过才知,原是前些日子麟哥儿病了一回,为了好养活,让麟哥儿没事儿就穿女童衣物。
苏妙真正仔细看着麟哥外衫上的绣纹,一养娘嘴快道:“五姑娘,瞧这朵芙蓉花儿绣的多好看,针脚工艺多细致,我们奶奶亲自做了许多,原是预备给姐儿穿得,做得可精细了。”
话音刚落,苏妙娣的神色便黯淡下去。她抚着外衫上的粉芙蓉花儿,低声道:“我跟你姐夫一直盼着生个女儿,那天芙蓉花刚一开满,我就诊出来有孕,我跟你姐夫都觉着肯定是个闺女,实在高兴坏了……结果刚取好‘芙娘’这个名儿,又做了好多小衣裳小鞋子,奶娘也都雇好了,孩子却没了。”
苏妙真原知道她上年没保住一胎,此刻见苏妙娣一提起此事便郁郁寡欢,心中也是一酸,握着苏妙娣的手安慰道:“姐,你还年轻,将来肯定能生个漂漂亮亮的小棉袄……”
又笑道:“我其实也更喜欢小姑娘,到时候天天去芙蓉苑看孩子。横竖我都要合离了,再是不会有儿女的——将来啊,我就把所有家财,全都留给我的小外甥女儿。”
苏妙娣摇头失笑,“胡说什么话呢。”将下人们尽数屏退,苏妙娣叹了口气,凝视着苏妙真轻声道:“真真,你也喜欢孩子喜欢得紧,那怎么能三年都不同顾知府圆房呢……我的傻妹妹,你总不能以为孩子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吧……”
苏妙真低头不语,正寻思着她懂的东西可半点不少,苏妙娣却说着说着,忽地落下泪来。
苏妙娣哽咽片刻,道:“真儿,说到底要不是因着姐姐,你也不能进产房接生,就不会见着周姨娘难产以至于落下心病——居然,居然成亲三年都没跟妹婿他圆房,天底下哪有这种荒唐事儿……”
苏妙真见她自责至极,慌忙安慰,只说若认真究起因果,也是柳娉娉的错。又说若不是因此,在济宁也洗不清她自个儿的名声了,揭穿不了陈玫的算计。
苏妙娣自然又把柳娉娉和陈玫狠狠骂了一通,后仍是抹着泪劝苏妙真道:“真真,顾知府可是天下少有的男人,你三年不让他近身,他也没纳妾,如今又年轻有为,大前儿内廷传出来风声,说他要么会被调入六部,要么会坐上某省的布政使左参政,你可得抓紧他早早和好……”
苏妙真只管拧帕子,因听到苏妙娣后来反复说起顾长清多好多好,不由得就是一阵心神恍惚。勉强挤出个笑容,看着苏妙娣道:“姐姐,我跟顾长清他真的毫无缘分,强求只是伤人伤己……我也,我也不想耽误他了……其实,跟他成亲这三年,虽是没作真夫妻,可我也从他身上得到了很多想要的,实现了很多想做的事,我已经很满足了。”
认真说起来,苏妙真嫁给顾长清一回,的确半点不亏。
顾长清分明是想要做大事的人,在赋税吏治河漕筹边等大政上他都有所精研。而将来不说元辅之位,他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总有一日能够入阁,是以他的施政治国思想,日后一定会影响到整个大顺。
而苏妙真这几年不但通过顾长清之手变革了织造衙门上的惯例,提出了“束水攻沙宽堤固沙”等几处治河方略,还潜移默化地将她自己的许多观点都给顾长清洗脑了一遍。
好比顾长清本也觉得海禁似无坏处,直到听苏妙真反复论证,又见倭患的确大增,顾长清这便转变了观念。又好比顾长清如今不但想着丈田清粮,也开始认真盘算“士绅一体纳粮”等赋役改革……
是故顾长清入阁掌权的一日,就是苏妙真于政务上大半理想抱负实现的开端。
“真真,那你日后待如何,就是不跟他,也不能说就不再嫁人了。你一个女儿家,总得有人护着疼着才是……且妇人怀孕产育固然凶险,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周姨娘那般时运不济……真真,你若是实在不想跟顾知府重归于好,那咱们就赶紧相看别的人家,你再嫁,趁年轻生两个儿女,以后才有依靠……”
苏妙真回神,道:“姐姐,我有银子有家人,依靠多了去了,没必要再嫁人的。”
见得苏妙娣皱眉连连摇头,苏妙真笑了一笑,努力轻快着道:“再说,哥哥姐姐的孩子我将来都视如己出,从他们一生下来就培养感情,到时候我老了,他们看在你和哥哥的面子上,总得也孝顺孝顺我吧。”
因顺嘴提到了苏问弦,苏妙真立时想起件事儿来,拉着苏妙娣忙问:“姐姐,我一进府就想问了,可大伯父不在……哥哥,哥哥他既然是圣上的血脉,怎么会到了咱们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