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臣冒犯了
程宿秋只感到心中升起异样,对于他难得抓不住重点的行为颇有些莫名其妙。
但此时来人三三两两,散落四周,低声交谈着,并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于是她面上还是一派自然,压低了声音,“且慢,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此番言论万万不可外传——”
不对,她为什么要解释?自己又没做什么,而且正事要紧。程宿秋迅速打住话头,不欲多言,准备谈起最初的话题,就听这人的声音几乎就在耳边响起。
“殿下如此挂念公主,竟是一句也说不得么……”
最后几个字仿佛要飘散在空中,如果不是她的耳力奇佳,恐怕根本听不清楼洵在说什么。稍稍侧过头,便能看到他的脸庞挨得极近,这点距离,足够她分明地看清平日长而密的睫毛,连轻轻浅浅的气流拂过耳畔,都能感知到似的,激起一阵战栗。
程宿秋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才松了口气。
她素来不喜旁人近身,尤其身上萦绕着熏香味道的,更是令她反感。王府上下都知晓她的喜好,世子院中便尽量少用香料。
但如今殿中香气浓郁,几乎到了甜腻的地步,而楼洵倾身过来时,恰好带来一点点松木香气,仿佛一支尖锐的箭矢,劈开满室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重香气,刹那间带来草木的清凉温润。
以至于再次被熏香包裹住时,下意识想再寻回方才的舒适感。
等回去可以问问他这种香料的配方,程宿秋想道,一抬眼看到那人情绪低落地垂着眼,更觉头痛,“我怎么就挂念公主了?我——”
我也是女子,如何会对程柔少年慕艾?
但这个理由,不可说,程宿秋说了个开头就顿住,张了张唇,情急之下,急中生智,继续强行圆回去,“如今功名未成,何以成家?以后莫要提此类事了。”
程宿秋心底忍不住为自己的机智拍案叫绝,正好也是个堵住手下人劝她早日成婚的借口,省得好好的门客,个个都成了媒婆似的,没事就琢磨哪家高门贵女条件更相配。
片刻无声。
却见楼洵的眼底逐渐氤氲起笑意,倒映着廊边的宫灯烛火,愈发璀璨耀眼,引得人移不开眼去。
她眼神失焦短短一瞬便回过神来,心底对于楼洵外貌的认识再度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同时心底也重新升起些防备来:若是像寻常器物,任君欣赏便罢,但如果到了扰乱心神的地步……
程宿秋的眼神顿时坚定了起来,她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汉哀帝与董贤,苻坚与慕容冲,史书已经告诫了沉溺的下场。她对前世最后的那段时间记得很清楚,眼见那朱阁将倾,如果最终没能挽救父母与阿姊的命运,那她重获新生的这十年也将失去意义。
“殿下?”
孟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犹疑,并且透着些忐忑。
程宿秋压下复杂的心绪,微微皱了皱眉,转头看他,神情里透着疑惑,“孟霖?”
孟霖吞吞吐吐半晌,终于赶在她不耐烦前开口,手不由自主指着另一头道,“殿下,他这是把一杯秋露白都饮尽了?”
?
程宿秋也转过头去,才瞧见桌上那个盛酒的杯盏空空荡荡,举起倾倒,一滴残余的酒液也无。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咬了咬牙道。“他不会把这当成水直接喝了吧?”
目光逡巡到楼洵的脸上,终于发觉了与往日的不同:那双总是眯起露出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是刚下过雨似的,湿漉漉的,眼底写满了茫然,程宿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就见楼洵反应许久,才侧过头来,动作速度堪比耄耋之年。
好在他即使酒醉,也依然维持着如青竹般挺拔的坐姿,旁人也因此还未发现此处的异动。甚至他还不忘对世子露出点笑来,可惜此刻的笑容和什么温润君子都毫无关联了,只能让她想到年前围猎时,捉到的一只幼小白狐,也是这样在她面前,垂下弥漫着湿润水雾的眼。
“……啧。”
好吧,那么刚才的一切都有了理由,毕竟醉鬼说什么胡话是没有理由的,程宿秋叹了口气,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姑且饶过他了。
然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暗自头痛,棘手不已一阵后,程宿秋还是果断招来了案边的太监,让其带着楼洵去空余的房间稍作休息。
又想起某些听闻过的宫中下作手段,着实放心不下。
横竖方才皇上近前伺候的公公过来递了话,道是皇上突然状况不大好,贵妃太子等人都在宫内候着,片刻再来,听得消息后,在场众人登时神色各异,不知都在暗地里盘算着什么。
于是她拍了拍孟霖的肩,示意三人一道把喝醉的家伙送过去,以防着了暗算。
孟霖跟着起身,的确,宫中人多眼杂,还是小心为上。
只是一路上桂殿兰宫,曲折蜿蜒,“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还未走到目的地,在微凉的夜风吹拂下,程宿秋瞧见楼洵的眼神似有恢复清明之势,索性令那小太监先返回殿上,只余他们三人沿着小路慢慢走着。
一时之间,好不惬意自在,朗月清辉,竟有羽化登仙之感。
眼见前方是处梅园,还未到花开的季节,一副少有人烟的模样,程宿秋蹙起眉头,直觉此处太过偏僻,正要原路返回,却听到身树林花丛间传来说话声,还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下意识动作后,孟霖只觉手臂被重重一带,三人便挤在了路旁的假山后,嶙峋的石头直硌得人肩膀痛,正要开口,却突然察觉,这女声透着些许熟悉。
认真回想片刻,他便不由震惊地张开了口,程宿秋眼疾手快,迅速捂住他的嘴,见他已经消化好了这个讯息,才放开手。
接下来也不用再猜测,只听另一道男声响起,“宁德,父皇素来宠爱你,你也知晓,女子一向艰难,如今你没有夫家,父皇身子也不大好,只有我们兄妹,才是一荣俱荣,一损既损啊!”
这话听得程宿秋忍不住皱起眉头,第一次见到明明是求人,却跟在要挟对方似的情况。
而且二者的关系听着并不十分亲近,反倒透着公事公办的意味,语气也颇为生硬,不知道的人,怕是以为公主其实是他下属呢。
同时在心底道,上一世自己也从未听说过二皇子有什么建树,恐怕要不是贵妃在后宫浸淫多年,心计手段颇深,再加上妹妹受宠,不然他哪有对储君之位的一争之力?恐怕也就适合当个面上光鲜,高高供起的王公贵族,如何担得起治理国家的重任?
“皇兄,我当然想这样做,只是你手下那人,犯的可是大不敬之罪,如今证据齐全,我如何向父皇说,何况这可是后宫干政之举。”
三公主听完,忍着这些日子不断被他找上门来的火气,直接反驳道,“况且,母妃也早已说过其中厉害,皇兄也应早日做出决断,断尾求生,有何不可?”
“母妃还在殿里,皇兄也记得尽快赶来吧。”
“宁德,你——”
一阵香风拂过,只听轻盈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程宿秋和孟霖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了然,原来这二皇子在此事上是一意孤行,母妃妹妹都不支持。
况且现在皇上突发疾病,贵妃都守在榻前,他也不和太子一样,近前候着,聊表孝心,至少面子上过得去也好。然而还在这和妹妹商量如何求情……程宿秋摇摇头,心道以后可不能和二皇子一系沾上关系,比起聪明人使坏,她更怕同阵营的人“好心办坏事”,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最后全局崩坏。
四下一阵静谧,只余下树叶如风铃般来回交错的簌簌声,突然,一道轻蔑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呵,一个寡居的女人而已,有什么可傲的?等本殿下登上那个位子,看你还能肆意多久……”
在一切如常中,孟霖眼睁睁看着对面世子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随后几度变幻。然而他刚要有所动作试图询问,就被一把按在原地,只能在内心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真以为父皇是宠爱你吗?哼,不过是因为那张脸罢了。”
多亏了她的听力不错,虽然二皇子还算足够谨慎,在自言自语时也压低了声音,防着四下有无人偷听,但很可惜,这个距离足够程宿秋隐隐约约听到他说话的内容了。
随后又发泄了几句牢骚,二皇子才收敛起怒气,匆匆往皇上的寝宫而去。
“呼——”
孟霖再三确认那皇子走了后,长长松了口气,边揉着肩膀,边问道,“殿下,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程宿秋紧锁着眉头,沉思片刻,才开口,“一时半会说不清,我有些猜测,等今夜回去再说,此事怕不简单。”
话音刚落,手心突然传来一阵湿润触感。
程宿秋下意识抽走手,动作一气呵成。
低头一看,终于想起,刚才楼洵许是困意上涌,止不住地要滑下去,为了防止他突然发出动静,程宿秋索性一直将他架在石头边,省力之余,还来得及腾出只手捂住嘴。
眼下看着他斜靠着假山,微微抬头,一副睡眼迷蒙的样子,程宿秋难得升起几分耐心,蹲在他身前,轻声问道,“楼洵,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许是第一次饮中原的烈酒,半晌才瞧见他嘴唇动了动。
程宿秋忍不住再凑近一些,“你说什么?”
只见那人自顾自凑过来,将下巴搁在她的掌心上蹭了蹭,还眯起了眼睛。
程宿秋瞬间像是被点穴似的,僵在原地。
随即他终于清醒些许,眼睛微微睁大,惊疑不定。
待看清眼下处境,登时道,“臣冒犯了,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