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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返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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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匈奴铁骑一路向东南方突进,将战火烧到了云中郡。

    程宿秋即使不登上城墙,也能从院落里看到,烽烟寂寥地悬在半空。

    府中布满挽联、挽幢,长幅高悬,香烟缭绕,僧尼早已散尽,只余下一个空荡荡的王府,依稀可见昔日盛况。

    暮色下,人声混乱,愈发惶惶不知所措。

    “匈奴尽得燕地了吗?燕王去后,这北地战况竟糜烂至此”

    “听说幽州军早已四散败逃,所以才能出现在云中——”

    “如今城内已是粮绝,匈奴凶恶,还是早日弃城而走,”复又被打断,“走,往哪里走,如今还走得出去吗?”

    最后只余一声长叹,

    “云中郡,危矣!”

    ——

    “小姐,院里提前备了车架马匹,还是南下为妥!”直至此刻,管家燕崇依然忠心耿耿,下拜劝道。

    程宿秋面对铜镜,默然无语。她虽不擅长军事,但经历父王去世,也逐渐看透人心算计,不得不逼着自己从头学起,只恨时间不等人,终究无法力挽狂澜。

    她起身,拒绝了燕崇的提议,“如今姐姐尚在长安为质,不知音信,楚王叛乱,边境入侵,乱世将起”

    再看城外形势,火把众多,马蹄阵阵,“何况匈奴人火烧城池三面,唯独留下一处,若是出城,被骑兵所擒,必死无疑!”

    卸去脂粉,束发,执剑,披甲。

    两姊妹里,燕王最为喜爱幼女,离世前也将将军之物一并留给了她。

    燕崇一直认为,小姐颇有君子的恢弘气度,譬如今日:

    “奔逃也好,躲藏也好,都尽力活下去吧,”程宿秋大步走出门去,似是知晓管家早已老泪纵横,她没有回头,“《礼记》有云,‘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我虽三者皆非——”

    “今日也作为燕王一脉,殉了这云中郡!”

    三日后云中郡沦陷,匈奴自此横扫北地,流民不知其数,都城南迁,半年后不得不签下了城下之盟,方才获得喘息之机。

    只是稍稍安定的朝堂诸公,第一步却是追究起失地的责任,想来想去,还是扣给了仅剩一个出嫁女的燕王府。

    好在当今“仁慈”,只令其长女自缢了事,众人无不称赞。

    事了后便继续歌舞升平,一片太平景象。

    ——

    程宿秋意识恢复的第一个动作,是保持着闭眼,轻轻动了动手指。

    血腥气和硝烟似乎皆已远去,空气中反倒弥漫着袅袅的香薰气息,又逐渐飘散,引人安睡。

    室内也一片静谧,甚至连火焰在烛芯上的劈啪作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感知到身上并无疼痛或其他不爽利的感觉,覆盖的薄被也由柔软的蜀锦缎面和衬里组成。

    她细细思索起自己身在何处,是被救了吗,可是谁能这样做呢?总不至于一觉醒来,便到了苏杭之地吧

    之前置诸死地的惨烈回忆涌入脑海,心口和头后都立刻隐隐作痛起来。

    程宿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终于睁开了眼:

    刚才便猜测室内无人,果不其然,透过垂坠的层叠帷幔,只见房间方正,窗明几净,梁上彩画连片,莲花并以祥云衬托,可见祥和平静,吉祥长寿之用意,装饰风格非常熟悉——

    这不就是她在王府十八年的住处吗?!

    腾地坐起身来,再环视四周,用具皆是一如既往地精良讲究,但程宿秋也发现了些许不同,譬如铜镜前没有那套黑漆描金的妆奁,窗外的桃花改成了玉兰,以及

    她低头摸了摸身上的衣服,月白长衫显得式样简单,实则袖口以银线绣着繁复纹路,对着窗边洒入的微光便莹莹闪烁。

    可是都改变不了这是男装的事实。

    彻底检查了一遍身体,确认下半身没变,对着铜镜照了半晌,复又倒在床上,整合一番记忆后,程宿秋只觉事情走向与那前世截然不同:

    如今的她,看镜中自己只扎总角,五官线条稚嫩,约莫是回到了十年前,王府大致模样倒是未变。

    但在幼女出生后,王妃伤了身子,至今长居院中调理,王爷常年征战,有传闻称其杀伐过重,王府才人丁稀少。

    在她看来,恐怕还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暗伤发作,以至于子嗣艰难。

    总而言之,众人只知道,燕王府幼子出世即请封世子,足以见其重视程度。

    好在小时候特征不明,以不喜人近身便遮遮掩掩晃了过去,但未来还需从长计议。

    正好因为昨日贪凉吹风,今早便额头滚烫,于是医者喂了药后便留她独自休息,侍从只在外等候世子醒来。

    程宿秋趁着独处,从书柜上取出纸张,执笔细细思索。

    “若天下当真大乱,仅凭自家这些人手,着实不能自保,”墨色晕染,勾画出大致势力分布,“唯有整合云中郡乃至整片北地,还要扬名军中,成为幽州军的实际掌控者——”

    “如此,一旦南方叛乱,匈奴入侵,王朝将倾,也至少能保一方安宁。”

    再想到只余十年,更觉紧迫,指甲陷进掌心,程宿秋也不由低声慨叹,“时不我待”

    ——

    “秋儿,你醒了吗?”

    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程宿秋抬头看了眼天色,才发觉已是午后,急忙将那堆纸墨统统塞进暗格,跳下凳子,打开房门,还未扑进姐姐的怀抱里,鼻头便是一阵酸涩。

    “阿姊,你来了!”

    程叶好笑又心疼地接住小妹,揉着她头顶的发结,走进屋去,“秋儿,怎么了,是身体还难受吗?”

    怀里的小妹摇了摇头,只抱着她不放,不过衣襟并没有湿润的感觉,料想不太严重,伸手掖好被角,她笑了笑,“那乖乖躺好,我去唤大夫再来一趟——”

    “别,”程宿秋赶紧拦了下来,“阿姊用过午饭了吗?”

    程叶笑着回答过,再三确认她无碍后,又吩咐厨房将清粥小菜趁热端上,瞧着她一点点喝下去,才从荷包里摸出块包装完好的杏仁糖,狡黠地眨了眨眼,塞进她的手心,“可莫要告诉娘亲,这是我们的秘密!”

    程宿秋捧着碗,嘴里含着糖果,甜丝丝的味道逐渐渗开,视线却一直悄悄逡巡在姐姐的身旁。

    前世时,姐姐远嫁长安,相当于人质,长留京城,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怕后来也

    眼泪倒是一滴都没有,早在那段时日里,日日夜夜地流尽了,如今万千情绪都埋在心底,程宿秋现在只有一个愿望:

    乱世间,誓要护家人周全!

    ——

    晚间,父母二人还是放心不下,又相携而来看望“幼子”,程叶跟在他俩身后,虽然尽量移开视线,还是牙酸不已。

    燕王提前叮嘱管家关好了门,又着侍从们分散看好四周,王妃才紧紧握着她的手,无声地落下泪来。

    “秋儿,是爹娘对不住你”想起当年的瞒天过海之举,燕王妃也神情恍惚。

    却说八年前的秋天,临近王妃临盆时,夫妻二人竟同时做了个梦:

    梦境中血火滔天,正是云中郡的城池景象。一小将身中数箭,却仍有气息,指尖颤动,想再挥剑,却无力地倒在地上,悄无声息。

    尽管嘴角满是血沫,脸颊也蹭满了尘土,可他们还是一眼就发觉,这小将尚未成年,眉眼真真像是长女长大后的样子,唯独耳侧有一颗小痣,能看出不同来。

    竭力想靠近那孩子,却只能穿透而过,凑得极近,才隐隐约约听见低声呢喃,

    “若有来世,愿为男”

    随即梦醒。

    二人醒来后,惊疑不定。

    谁料一周后王妃深夜发动,待稳婆将孩子抱出时,燕王下意识先看了看这孩子的耳侧,赫然正是梦中的模样!

    次日,王府传出消息,王妃昨夜诞下一子,如今母子平安。

    ——

    “母妃,我无事的,”程宿秋回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安抚道。

    又转头向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

    “父王,我想学剑!”

    燕王表情未变,目光沉沉,只是定定地望着她,“你想好了吗?”

    程宿秋点点头,“前岁我已跟随夫子读过蒙学,身为宗室,不求及第功名,若是出于兴趣,皓首穷经,钻研经书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志不在此。”

    燕王也来了兴致,笑着问道,“好,那你的志向又是什么呢?”

    小女儿却未直接回答,反倒吟诵起民间流传甚广的歌谣来。

    “禾黍而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目光悠远,不局限于一室之内。

    眼前也似乎浮起天下战乱,流民四起,青黄不接,乃至人食人的惨烈景象。

    本以为会引得反对或发笑,父亲却收敛了神色,只道明日先从马步练起,合格了再使武器。

    程宿秋没有失落,明白这便是要考察她的韧性了,郑重应是后,又和母亲与姐姐说了些体己话,夜色已深,才沉沉睡去。

    ——

    这日,程宿秋刚练完武,便有侍从称,燕王正在花园寻世子过去。

    还未走到,就看到父亲正和一位样貌平平的中年人在园中说话。

    有客人来了?

    程宿秋暗自疑惑,看燕王的态度,自知来者绝非凡客,于是加快脚步,走至门前,下拜道,

    “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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