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契（3）
我是张现瑶。
今天，是我的弟弟张现铭的婚礼。
宴会厅弥漫着淡瑰的香，耳边缭绕着欢快的旋律，白金的灯光将地板照得锃亮。
人人都说，婚礼会是女人一生中最深刻的回忆。
的确是……
刻骨铭心啊。
……
……
你相信过童话吗？
……
2020年5月17日。
张现瑶已是该结婚的年纪。
只是男友刘振先自觉没能攒够钱，生怕委屈她，想再多奋斗几年。
其实她并不在乎这些。
无所谓彩礼和嫁妆，也不要铺张浪费，以后两个人过好小日子才是关键。
那些所谓浮华美好的婚礼，不过是海市蜃楼，再美也不能让他们以后过上公主王子的生活。
还记得大学时他们坐在湖边的柳树下，一起读舒婷的诗——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
这就是她理想中的生活。
无关钻戒、黄金和玫瑰。
她已经等不及组成自己的小家。
餐桌要铺上橙色碎花的桌布，摆上白瓶宽口的瓷瓶。窗帘会是蓝白条纹的，像天空缠着云朵，因为她和男友的幸运色都是清湛的蓝。
张现瑶畅想着这些零碎的未来，忍不住弯着唇角，推开家门。
“爸妈，我想好了。”
“我想和振先结…”婚。
话未说完，张现瑶怔忡住口。
只见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男人，似乎正与母亲相谈甚欢。
父母偶尔会带朋友来做客，张现瑶倒也不觉得稀奇。
她只好暂且放下心中殷盼已久的话题，微微朝客人点头，算作打招呼。然后放下包走进厨房，捋起袖子：“今天小铭回来吃吗？”
“不回来——”张母高喊，接着又跟客厅的人道，“这就是我们瑶瑶，做饭贼好吃，你等会儿尝尝。”
那人的视线在厨房磨砂玻璃门上停留两秒，然后应道：
“好啊。”
……
童话世界没有暴风雪。
没有酷暑严寒。
只有梦幻的森林和城堡，会说话的小兔子和狐狸，巧克力和奶油砌成的房屋。
在这里，恶龙永远战胜不了勇敢的骑士。
相爱的人也会一直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
5月25日。
张现瑶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张母。
“我有男朋友，他才是未来跟我共度余生的那个人！你们搞不搞笑，别人很满意我就可以准备嫁人了？我算什么！？我甚至根本不知道那是一场相亲！”
“那小子能给你什么？连几万块彩礼都拿不出，你们以后能幸福？”张母苦口婆心的极力劝说道，“钱奇长得是一般，还离过婚，但他今年也不过三十一岁，而且他愿意出五十万彩礼！你看我们镇，有几个能比你嫁得好？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可我不喜欢他！”张现瑶一反温顺的常态，在关乎人生幸福的事上，她并不想妥协，于是用急促的喘息宣示着抗拒情绪，“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只有振先才能给我幸福，这不是有钱就能换来的。妈，很多东西，钱是买不到的。”
张母啪嗒把筷子拍在桌上。
跳跃的筷尖撩起几滴汤渍，乌黑的斑点狠狠戳入桌面。
“你懂什么？妈还能害你不成？”
“你逼我结婚就是在害我！”
“你怎么能这么不听话！”张母的声音逐渐尖锐起来，胸口起伏不定，“我辛辛苦苦养你到这么大！现在倒好——长大了，翅膀硬了，啊？”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现瑶伸手为母亲顺气，生怕她气出病来，放软语气道，“我在乎的，是未来跟我一起生活的那个人。彩礼根本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张母脱口而出，“五十万啊，可以给你弟在市区付首付了。”
空气陡然安静。
张现瑶张张口，一刹那哑声：
“…什么？”
……
如果可以选择……
张现瑶也想成为一个幼稚的活在童话里的人。
可她没法。
身为姐姐，她学会懂事和谦让。
身为女儿，她学会温顺和服从。
生而为人，她却做不了自己的选择。
童话原是骗人的。
相爱的人如何能够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
6月3日。
“妈你到底对振先说了什么，他要跟我分手。”
“我说你要结婚了啊。”
“妈——你疯了吗？”
“你怎么说话呢！人家钱奇多好啊，你看，最近老是给你送东西吧，多大方。”张母欣慰地感慨，似乎为未来女婿的豪爽而感动，“婚事我已经答应下来了，就下个月，那边什么都会安排好，你只要打扮的漂漂亮亮，做钱太太就好。”
张现瑶突兀的冷笑一声：“真这么好，那你嫁过去啊。反正我不同意！”
啪——
“看看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
你相信过童话吗？
……
9月15日。
“恭喜啊。”
“恭喜结婚。”
“唉呀，听说你老公是x厂的大老板，老厉害了。”
“还是瑶瑶有福气。”
“今天这酒宴办的真好，得花不少钱吧。”
“以后可以享福了啊，瑶瑶。”
“……”
“呕——”
“哟…怀啦？”
“三个月啊，挺好挺好。结婚孕珠佳事，双喜临门。”
“……”
张现瑶的腮边透着胭脂的嫣红，很好的掩盖住因身体不适而泛白的脸颊。
还有那抹刻骨铭心的压抑。
宾客声嘈杂，刺得她大脑密密麻麻的疼。
她无数次的点开手机屏幕，页面停留在微信上。
-“我下周三结婚。”
-“恭喜。”
字迹流淌着浓稠的黑。
她只觉得心烦意乱，她此时此刻最不想听到的词，就是“恭喜啊”“福气”。可总有人不断地在她耳边重复着，提醒着，一遍又一遍。
就像是坏掉的机器兹拉兹拉作响。
砰地一声。
她手中的捧花猛地从手心碎开，像棉絮飞散开来。
在众人措手不及之时，不知从哪蹿出几个小孩子，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来，伸着小手去接飘散而下的花瓣，蹦蹦跳跳地转圈圈：
“撒花啦。”
“好玩，好玩。”
众人反应过来，应和道：“好兆头。这是安排好的吧？快拍，快拍。”
摄像师抬起镜头。
围观人举起手机。
咔嚓——
张现瑶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他们看见她嫣红的嘴唇，头顶的花钻，酒店里的流苏吊灯，还有桌上的鲍鱼海鲜。
所以他们都觉得，她很幸福。
至于她在想些什么。
一点都不重要。
……
……
十月初。
张现瑶的肚子已显，丈夫钱奇便更加顺着她些。她说想要回娘家，钱奇便买了好些东西，送她回门。
邻居的钦羡让张母觉得浑身自在。
她连忙打开门帮着把大小礼盒拎回家，一边还说：“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这么客气干嘛。”
钱奇：“应该的。”
“哎哟，我没看错你。”张母笑得合不拢嘴，“遇到阿奇你啊，真是我们瑶瑶的福气。”
钱奇朝丈母娘笑笑，正准备说些什么，便被边上的张现瑶打断：
“你厂里不是还有事？我就小住两天。”
钱奇点点头：“到时候我来接你？”
“都行。”
张母笑送钱奇离开，在门口站着。
银白色suv的尾气转了个圈，消失在空气中。
张现瑶：“人都走了，还看？”
“我是看阿奇上次开的好像不是这辆车。”张母白她一眼，“你看你，结了婚，脾气都变大了。”张母走进屋，开始跟丈夫抱怨，“你看，要不是我们给她牵线，她能嫁得这么好？真没办法，女儿长大就是别人家的了…”
张父正在看电视，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大屏幕”的模样，似乎对妻女的争论丝毫不关心。
“妈。”张现瑶打断她的喋喋不休，“我听说小铭打算结婚了，所以来看看…”
张母一听这话，来劲了。
“瑶啊，不是我说。”张母放下刚才对女儿的抱怨，拉着她掰扯道，“你说现在的女孩子，心怎么这么大。对我们挑房子的眼光指手画脚也就算了，明明是我们出的钱，为什么要加上她的名字，那我们小铭多亏哪…”
准确来说，是我出的钱吧。
张现瑶心想。
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连卖女儿也能沾沾自喜吗？宋晗家就不这样，宋晗家就……
宋晗家就……
怎么能那么好呢。
张现瑶心里翻滚着黑水，搅得她肚子都开始疼。
她也没指望张母照顾自己。
自顾自走进厨房淘米，洗锅，准备煮个红枣枸杞粥。直到打开电源开关，张母都一直跟在她耳边抱怨，连帮她搭把手都没想过。
张现瑶早已没有任何期待，自己找个软垫，靠在椅子上。
她就这样听着张母抱怨完，然后冷不丁问：“我怎么听小铭说，她们家出装修费，还陪嫁一辆车？”
张母：“那是她们应该的呀。”
“那房子加上宋晗的名字，不也应该？”
“凭什么！”张母马上怒目而视，“房子是给我儿子买的，是我儿子买的！！”
张现瑶无声笑了笑，唇角带着几分讽刺。
半晌，她轻飘飘地说：“先办房产证，再领结婚证，不就好了？”
“这样能行？”张母犹疑地看着她，“现在不都说，…什么夫妻共有财产？”
“最起码首付的部分是婚前财产，就算结婚，只要以后还贷的钱从你和爸这里走，房子就是你们和小铭的，跟女方，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张母瞬间喜笑颜开：“还是你懂得多，没白让你读书。”
张现瑶对她的夸奖充耳不闻。
从前拼命想要得到的东西，到现在，早已变得分文不值，甚至有些过期变质的恶臭味。
到晚饭时，张现铭难得没在外面玩。
他一见张现瑶，想起什么般，凑近她问道：“姐，你跟阿奇哥办婚礼，花了多少钱？”
张现瑶侧头想了想：“不清楚，四五十万吧。”
张现铭脸色一变：“这么多？”
“恩。”张现瑶漫不经心地夹起盘内的糖醋排骨，咬了一口，又皱着眉放下，“这方面我也没太关注，半伊玫酒店是我们这最好的酒店，开销本来就大。”
张现铭扭头：“妈——”
张母有些犹豫：“可这也…太贵了。”
“当初我姐就是在半伊玫酒店办的婚礼，我要是比她差，那多丢人，人家肯定会说，看你们张家的儿子，混的还不如女儿。你说对吧妈？”
张母一拍大腿：“办！贷款也要办！”
……
“姐，都是你出的主意！晗晗生我气了。”
“当初办房产证的时候，你倒也没说不办你一个人的。”
“那我不是犟不过妈吗…”
“晗晗是个好姑娘。”张现瑶的眼神迷蒙，仿佛在回忆很遥远的东西，半晌后她才慢慢道，“你只要好好道个歉，说是爸妈逼的，然后哄哄她。她一定会体谅你的。”
“怎么哄？”
“小铭，我教你。”张现瑶凑近弟弟的耳侧，轻飘飘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传入弟弟的耳根深处，“如果她有了你的孩子，一辈子，都是你的人了。
……
“姐，晗晗家不乐意，说是房子没加女儿的名，那要追加三十万彩礼才行。”
“你就说，你凑凑，想想办法。”
“我上哪凑？”
“你要想明白一件事，小铭。其实彩礼并不重要，她们要的只是一个态度。”
“我懂了！”
……
“姐，晗晗…”
“姐，你帮我出个主意…”
“姐，…”
“姐，你真好。”
“谁让你是我弟弟呢。”张现瑶轻飘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