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二日一大早，孟博昌来请杨昊一起去拜访夏绥节度使张清凉。
晴儿、小鱼、吕芮三人因为昨晚那场惊吓，闹到天明才睡下，此时都酣眠不醒，杨昊没叫她们，自己孤身与孟博昌离开了阊阖客栈。张清凉是宝历社正三品横刀，因为年近六旬，按刺马营的规矩，他即将要卸甲回长安养老。张清凉是文官，所谓卸甲便是辞去担任的实职，回长安在朝中挂个虚职领份俸禄安享晚年。
身为节度使，张清凉却不肯住在牙署，他的私宅甚至不在牙城内。夏州城西南有个小湖，名曰雁荡，相传阴山南北的大雁每年南迁时都要在这里歇脚。张清凉的私宅就在雁荡湖畔，几间草庐，竹篱小院，面湖背城，景色煞是清幽。杨昊和孟博昌到的时候，张清凉正穿着麻布粗衣在菜园子里给青菜浇水，他正乐在其中，直到二人进来院门他才发现。
张清凉握着杨昊的手爽朗地笑道：“久闻大名啊，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才俊啊。”杨昊道：“大帅称誉太过，杨昊担不起啊。”张清凉道：“不叫大帅，叫大哥，叫大哥方显亲切。”张清凉的老妻吴氏闻声从灶间走出来，一样的粗布衣裳，脸上涂满了风霜，若非张清凉唤她为老妻，杨昊还以为是他家的厨娘呢。
这一日，风和日丽，张清凉就把茶桌摆在菜园子的水井旁，茶具是陶器粗瓷，茶却是地地道道的好茶。品茗聊天，片刻之后，杨昊和他就熟络起来。
趁孟博昌去换水，张清凉低声问杨昊：“这一次是升官还是升职？”在来的路上孟博昌已经告诉杨昊张清凉走后，他将正式接掌夏绥出任节度使。但在刺马营里他还是正三品的横刀，没有得到任何升迁。
杨昊如实回答道：“升了官，没有升职。”
张清凉悠悠一叹，道：“我似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只是长安县里的一个小吏，浑浑噩噩，朝不保夕，将近四十岁我才做到正九品的执戟。那时候可从未想过能有今天，做出镇一方的节度使，那是想也没想过啊。可你看如今我就还真的做到了。人生如梦啊，张清凉的这辈子就这么过去咯。”
孟博昌提着茶壶回来，听到这句感慨就接口道：“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发这些牢骚了。你身子骨不错，又不缺钱，跟嫂子还对的上脾气，回到长安去买所宅子，种种花养养鸟，再约几个朋友喝喝酒聊聊天，何等的逍遥快活，不比在这边境小城苦熬强么。”
张清凉闻言只是苦笑。
杨昊问他：“大哥有几位公子，怎么身边连个侍奉茶水的也没留么？”
张清凉伸出五个手指：“三男两女，五个。嫁人的，做官的，都跑了。到头来就剩我这孤老头子一个人咯。”
“你不还有嫂子陪着吗，子女纵然都在身边，终究也不如老伴知冷知热。”杨昊安抚道。
张清凉又摇了摇头，喟然一叹。这时，吴氏从厨房里出来，怯怯地站在那，一边擦手一边向这边张望。杨昊站了起来，吴氏腼腆一笑，问张清凉：“现在能开饭了吗？”
张清凉起身招呼道：“还是到屋里吃，这里风大，饭菜一会儿就凉了。”
张清凉的几间茅屋从外面看丝毫也不起眼，里面布置的倒并不寒酸，一应家具器物都胜过小康人家。只是刚入秋，屋里就生了地炉，暖和的有点热。张清凉解释道：“老胳膊老腿的怕冷，所以，早早的就把地炉给生了。”他冲吴氏喊：“把火撤掉些，别热着他两个。”吴氏正在摆设胡桌胡椅，闻言匆忙来撤火，被杨昊给拦住了。
饭菜摆上来，虽然都是些家常菜，烹饪的手艺却是一流，这让杨昊对吴氏产生了兴趣。张清凉出身官宦世家，做了一辈子官，论他的家世能跟他结亲的应该也是大户人家，看吴氏的气度也确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大家小姐亲自下厨烹炸煎炒本已极其少见的，吴氏的这份手艺又如此地道，这难道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不成？
饮了几杯酒，张清凉的脸变的红通通的，话也多了起来。他冲着杨昊说：“老弟听我一句劝，这两年万事小心为妙。上面又将有大的动作啦。”杨昊闻言顿时来了兴趣，说：“大哥有何指教，小弟洗耳恭听。”张清凉自饮了一盅酒，喷着酒气神神叨叨地说道：“你们知道么，大总管要换人啦。”
杨昊皱了皱眉道：“不会吧，大总管刚刚巡视过夏绥，若是要换人，他这么做却是何道理？”杨昊早已从李忱的话音里听出这一层意思，故意装作不知情，无非是想引张清凉继续往下说。果然，张清凉来了精神，笑咪咪道：“这才是他的高明之处，临近下台广施恩惠，有仇的让你忘了他的恶，没仇的让你记着他的好。风水轮流转，说不定过个三五年，人家又东山再起啦。”
杨昊忽然插了一句问：“光王殿下做大总管有几年了？”
张清凉掐指一算道：“这次也就一年多吧，他是在甘露宫变后接任大总管的。”杨昊心里一惊，急问道：“此前谁是宝历社的大总管？”张清凉正要答话，孟博昌咳嗽了一声，责备杨昊道：“不该问的事就不要多问。”
张清凉红着脸道：“嗨，这些事迟早也该他知道的，早说晚说又有什么分别？”他把头转向杨昊笑道：“孟老弟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古板，杨老弟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孟博昌哼了声，没有答话。张清凉跟杨昊学着胡人的样子碰了杯酒，一饮而尽，啧啧嘴说道：“自当今御宇海内，宝历社的大管家只有两个人做过，你做两年，我做两年，从未传过第三人。两位大总管，一位是当今的皇叔光王李忱殿下，另一位就是皇弟颍王李炎殿下。起先两位殿下是你做两年，我做两年，轮流坐庄。可是在大明宫变的前后，那是走马灯似的换，你干两天我干两天，我干两天你再干两天，由谁坐庄全凭陛下的一句话。光大和九年十一月，就是宫变发生的那个月，咱们的社大总管就换了三次，月初是光王殿下，月中是颍王殿下，到了下旬又换成了光王殿下。”
说到这张清凉忽问孟博昌：“博昌，宫变发生的那天是谁在做大总管？”
孟博昌想了想：“早起是颍王殿下，宫变发生时改成了光王殿下。宫变失败后，光王殿下离京避祸，由颍王殿下代理了几天。韩约他们在真珠镇被一网打尽后，光王殿下突然回京，从颍王殿下手里又接过大总管权杖，此后就一直是他在主持大局。”
“这么说，永丰无面会时也是光王殿下啦？”杨昊插了句。
“世上除了他，谁敢破格重用你？”张清凉笑嘻嘻地说道。
“大和九年端午节前，又是谁在执掌宝历社？”
杨昊的这个问题问的有点突兀，张清凉和孟博昌想了一阵，齐声答道：“是李训。”杨昊道：“李训也做过宝历社的大总管？”
“那倒没有，不过他那时的地位等同于大总管。”张清凉回忆道，“彼时，陛下一心想扳倒王守澄，下令各社都归大和社调度，大和社那会真正掌权的可不就是李训嘛。”说到这，张清凉忽问孟博昌：“博昌你说，若是扳倒王守澄后四社仍听李训一人的调度。甘露惨变是不是就可以避免？”
孟博昌摇摇头：“绝无可能！马球场之变之所以能成功，绝非是李训的功劳，而是王守澄气数已尽。其实那次我们的计划漏洞百出，临变调度又混乱不堪，实在是凶险万端。王守澄若当时若是听了郭勤的话，或者稍微谨慎一点，你我今日就谁也别想坐在这吃酒了。”
含光殿前扳倒王守澄的马球场政变，杨昊虽然是亲身参与了，但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从来也没有真正理清过，在他看来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他实在不想纠缠于细节，他现在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当日我带人抓了郭勤，后来是谁向陛下保了他？光王还是颍王？”
孟博昌抽了下鼻子，警惕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杨昊故作轻松地笑道：“有什么不妥吗？”
一向大大咧咧的张清凉此刻也忽然谨慎起来，他认真地劝杨昊：“此事关系重大，还是不提为好。”
“这么说，你们二位都是知情人了，话出你们的嘴，入我的耳，还怕我会说出去吗？”
二人依旧静默不言，杨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动情地说道：“你们不说我也猜的到，是颍王李炎是不是？当日若是照李训的意思杀了郭勤、林同为，灭了小青衣，或许整个大唐朝的历史都将改写。就是因为他的自作聪明才让数万人的鲜血染红了长安城！”
想起祁玉，想起月孤，想起严华，想起许许多多被小青衣害死的人，杨昊心里一阵阵的绞痛。他自顾自地一连喝了好几杯酒，心里越喝越乱。
“此一时彼一时啊。颍王殿下当日保郭勤也是有他的苦衷的。坏事的还是李训，是这个奸佞小人刚愎自用逼反了郭勤，最终坏了大事。”张清凉开始为李炎辩解。
杨昊冷笑了起来：“他当日就该知道李训是什么样的人，留着郭勤跟李训合作，岂不等于把数万人的性命当儿戏么？”
“好了，颍王殿下纵然有过失，也轮不到你来苛责他。你要记住的是，你能有今天，全靠他的举荐、保全！而今他又是你的顶头上司，你要是再跟他对着干，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孟博昌的一席话震醒了杨昊，大明宫的是是非非已经烟消云散了，连皇帝都有肚量让李炎复出，自己又凭什么去苛责于他呢？如今他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倘若相互关系处理不好，倒霉的不光是自己一个人，势必将会牵连到许许多多的人。
“来来来，喝酒，喝酒。”张清凉眼看二人要红脸，赶忙来打圆场。
这顿酒喝到这也就清淡如水了，终于不欢而散。
当日申时杨昊便携晴儿、小鱼、吕芮三人离开了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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