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寿宴
赵光似乎想笑,又觉得有些不太合适,半晌道:“你毕竟是朕的皇子,也是凌国的皇子,让你做事,不仅是作为臣子,也是作为儿子帮朕分忧。”
赵行难得的机灵了一回:“儿臣明白了。”
赵光道:“之前两次的科举,朕不是很满意。金榜题名的都是世家子弟尚且不说,光是这题目就有失偏颇。对于圣贤之言的解读,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个版本,主考官的个人喜好,就决定了哪一类考生可以脱颖而出,朕有意改变这个情况。在秋闱之前,由你出面,对圣贤之言进行解读,以后都以官家的版本为准。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赵行虽然为人木讷,但甚是聪颖,赵光的话看似简单,其实内含深意。简单来说,赵光对于朝中的门阀世家掌握着圣人之言的解读,并通过科举等手段大行其道很不满意。天子代天牧民,只有天子所述才能成为金科玉律,而这件事如果让朝臣去做,必然会遭受巨大阻力,掌握着经学传承的世家一定不会放任皇帝剥夺他们的话语权。所以,由自己出手,最为合适。“父皇的意思,儿臣明白了。只是儿臣并非治学大家,就算有所注解,也未必能让人信服。”
赵光笑道:“不错,所以朕想到了一家人,皇儿如果能说动他们帮手,必然能成事。”
赵行颇为好奇,听赵光的意思,这“一家人”的地位可是不低。
“圣人经意的传承,普天之下只有“一家”之言可称经典,那就是吴家。朕即位以来,数次相邀,可吴家人都拒绝出仕,这次由不得他们了。若是还不肯奉诏听命,朕的脾气也不是那么好的。不过嘛,礼贤下士才能招徕报效之人,朕的意思是,皇儿亲自去一趟,盛情相邀。”
赵行恍然大悟。圣人也不是生而为圣的,圣人原本也是有姓的,那就是吴姓。现在半隐居半幽禁在剑南道蜀州城外的吴家,便是先贤吴圣的后代。若是吴家人肯出面,亲自作《五经注解》,想必世家门阀的反对声音,会瞬间消失。“儿臣愿往。”
赵行退去后,吴骧道:“陛下,那吴家人自号文人风骨,燕王殿下此行,能有几分成功把握。”
赵光目光如电,自信道:“之前嘛,朕只有一半的把握。但县学已成的折子送到以后,朕有九成的把握了。对吴家人来说,圣贤之言就是他们的命脉,如果这次还不肯出山,朕就自己找人对吴圣的学说进行注解,除这一版本之外,俱为邪说。要想不失去安身立命之根本,吴家人没得选。”
吴骧好奇道:“那剩下的那一成是?”
赵光笑道:“剩下的一成,是看他吴家人,到底有没有风骨,拿不拿得出勇气,以死明志,宁死不屈。”
南唐虽然只有两州之地,可在宫廷礼仪一事上,也是规矩繁多。原本以为只是去吃个饭,没想到南唐还派了礼部的官员来教导。寿宴前的两天,张不周哪里也没去上,光顾着和谷雨、秦沧澜一起学习礼仪。谷雨自不用说,本就是礼数周全,没想到秦沧澜也对皇室礼仪颇为了解。面对张不周的疑问,秦沧澜傲然道:“为师当年行走江湖,无论到哪都是座上宾。这南唐皇室虽然没来过,不过都是大同小异,早就见识过了。”
尴尬的张不周成了唯一一个需要重点学习的人,和礼部的官员学习了两天,枯燥到了极点,总算是熬到了寿宴的正日子。
天还没亮,张不周就被二女从床上拽了起来洗漱打扮。一身崭新的白色长衫,青色的腰带上,左佩玉,右悬剑,显得他气质出尘。白露帮他整理衣服,忍不住道:“公子今日如此英俊潇洒,那南唐的公主说不定会后悔。”
张不周笑道:“皮囊只是外在,公子我更喜欢有趣的灵魂。”
平日里邋遢的秦沧澜今日也换上了一袭青色衣衫,头发和胡子梳洗过,将打结的地方都理顺了,配上那厚重的抱朴剑,倒也有几分剑神的气韵在了。
南唐朝廷早早地就派了人在门外候着,从李欢歌的庄园到皇宫并不太远,众人赶到昌隆皇城的时候,日头才刚刚露出一点金黄。借着晨曦的天光,张不周打量着眼前的宫城。
青砖砌成的宫墙,以正中的紫极门为界,向南北两侧延伸。红色的瓦顶下,每隔十步就悬挂着巨大的灯笼,上书昌隆永寿四字,眼下天还没亮,灯笼未熄,烛光在笼中跳动着,将四字打在地面上和宫墙上,煞是好看。紫极门的正中,悬挂着一块匾额,鎏金的“紫气东来”在晨曦中熠熠生辉。
沿着宫墙而立的侍卫们,五步一组,刀剑齐配,不过在剑鞘上都绑了红色布条,少了几分肃杀之气。原本以为可以直入城中,没想到还要在门外等候的张不周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在右前方发现了赵隶和赵楷一行。赵隶的目光也发现了他,友善地笑了笑。赵楷顺着他的目光发现张不周,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做了个游泳的动作。
张不周一阵头痛,这小子年纪不大,心眼更小,就这么点事还过不去了。自己都被他打下水了,还来挑衅。
二人身后,一看就是随从打扮的两个人更加吸引目光,前者是那天让张不周吃苦头的铁拐齐昆仑,此时站在赵楷身后,脸上还是标志性的笑。另一个,则是周身穿着黑色的铠甲,腰间两把佩刀,一把如圆月,一把如柳叶,半张脸覆着同样黑色的遮面,只是露出一双眼睛,眼神冰冷得很。他似乎对其他人都不关注,只是死死地盯着昌隆城上的皇城二字。
等到日头从云层间露出整张脸,南唐皇城内响起五十声巨大钟响,传出很远。钟声过后,小黄门打开了皇城门,高声宣道:“吾皇有旨,诸位使臣远道而来,很是辛苦,朕不胜感激。故设下酒宴,请各位同饮同乐,以贺寿恭。诸位,请移步吧。”
在场之人,按照身份来排,赵隶和赵楷毋庸置疑地拍在第一位,之后则是南诏的一位皇子,再之后是西凉的两位王爵,最后才是张不周一行。张不周暗自吐槽:吃个饭而已,还搞这种论资排辈。
随着引路的小黄门前行,一个巨大的宫殿出现在众人眼前,入得殿来,只见软榻香案摆成环形,围坐一周。南唐的国主和朝中大臣均已落座,李煜带着皇室成员端坐主位,与朝臣面向相对,两侧则是留给各国使臣的位置。
那日见过一面的礼部尚书孙霄霆,今日也是一身盛装,站在大殿的正中央,当赵隶和赵楷迈入大殿的那一刻,年过半百的孙霄霆竟发出极为响亮的声音:“凌国贺寿使团,蜀王赵隶,楚王赵楷殿下到,恭迎上座!”
孙霄霆的话音落下,李煜端坐主位,朝着赵隶等人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殿门口的八位力士突然齐声喊道:“贵人登殿,恭迎上座。”,响亮的声音吓了猝不及防的张不周一跳,这才明白这八个人是干嘛的。原来大殿太大,声音传不出来,这八个人就是人形传声筒。
排在他前边的几拨人依次被通传进殿,张不周光顾着揉被震疼的耳朵,连他们叫什么都没听见。等轮到了自己,孙霄霆高声道:“凌国镇国公张韬之孙,张不周到。”
原本以为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自己,没想到除了端坐主位的三人齐展笑颜外,连西凉和南诏的两拨人也盯着自己。略一思索明白过来,恐怕不是冲自己,而是冲张韬。这些年来,蜀军和南诏兵、西凉兵不知打了多少仗,早已成为死仇,作为仇敌之孙,自己受到些关注也不足为奇了。
按照礼部官员教的,众人行了南唐这边的礼节,等到落座以后,张不周偷偷打量着位于主座的那位,虽然冠冕龙袍加身,可是微胖的身材没有增添威严,倒是有几分喜感。对这位号称“人间诗仙”的南唐国主气度,张不周表示见面不如闻名,很是失望。左手边的女子穿戴华丽,正是那日所见的南唐国母宋悔,右手边那个一身粉裙,也在朝自己这边打量的女子,不是俏丽的李欢歌还是谁。张不周手放胸前,遥遥地和她摆摆手,惹得她一阵娇笑。
这种大型的宴会,自然是分餐制。张不周坐在第一排,身后是谷雨和秦沧澜,每人面前都有一个小几,旁边站着一位身着宫装容貌端庄的宫女负责斟酒上菜。现在还不到饭时,桌上只有酒,没有吃的。早早就起来的张不周也没顾上吃早饭,此时肚子已经在造反了,不禁叫苦不迭,只好四处张望来转移注意力。
在他的上首位置,是那位南诏来的皇子,身上的衣服造型奇特,一层又一层五颜六色的布匹披在身上,张不周看看逐渐升高的日头,很是为他担心,一会儿还不得热死。
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则是西凉的两位王爵,虽说西凉与南唐相去甚远,但据说南唐国祚初立之时,大量的物资都是西凉人不远千里绕路支援的,也不知道这两方是如何结下的交情。李煜过寿,西凉特意为此上了国书给赵光,申请借道而行。两国的交战已经告一段落,赵光也就宽宏大量地允许了。
西凉人的上首,就是赵隶和赵楷二人了。两位皇子今日都是一身金色锦袍,说不尽的华贵。落座以后,赵隶体态端庄,气度和蔼,赵楷则是不拘小节地摊开双腿,用手撑着后边的丝绸软枕,很是不羁。
至于一些地位不够的贺寿之人,在大殿之外,还有数个要小上一些的座位,此时也已经坐满了人。宫殿门口处站着八个力士,上身赤裸,只是斜挂着两根红色布条,露出健壮的肌肉来,不知是何用意。
辰末巳初之时,大殿之中的编钟响起来,奏出一首庄重大气的曲子。事先已经了解今日流程的张不周知道,这首曲子便是当年南唐开国国主李鹰顾所作的破阵曲,既是南唐的国歌,也是军歌。乐工们技艺高超,仅凭一首曲子就将众人思绪牵动,竟如同真在战场一般,肃穆萧杀。只是今日算是南唐,算是李家皇族的大喜之日,这曲子似乎有些不应景。
李煜的神情冷峻,一贯喜笑的李欢歌也很是严肃,众宾客倒是有些奇怪,张不周听到上首的南诏皇子便和随从在窃窃私语,言谈间对这首曲子也很是不解。
等到曲子奏吧,李煜缓缓起身,手中握着一盏酒,朗声道:“朕即位以来,三十余年勤于政事,自问无愧于祖先,无愧于南唐百姓。这第一杯酒,朕感谢上天庇佑,护我南唐得享国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为苍天贺。”见南唐的官员们也都起身,端酒高呼“为苍天贺”,张不周等使臣也都站了起来,满饮第一杯。原本还担心这么早就开始空腹喝酒,这一天下来要喝到难受的张不周,酒一下肚便察觉到不对,这酒淡而无味,与白水相差无几,佯装无事地喝完坐下,只见李欢歌远远地眨了眨眼,张不周心下了然,一定是这小妮子搞的鬼。
等到侍女将酒斟满,李煜又道:“这第二杯酒,朕要敬给自南唐建国以来,为了保护这片土地和子民而牺牲的将士们,为英灵贺。”
张不周只好再次起身,这下子确认了,要么是酒里掺了水,要么干脆就是用酒坛装的水,酒味已经几不可闻。
两杯酒过后,李煜再次举杯:“这第三杯酒,朕要敬给远道而来的各位使臣,祝各国国运延年,既寿永昌,为天下贺。”
除了赵隶和赵楷神色稍有不虞之外,其他国家的使臣倒是喜笑颜开,这种好话,除了野心勃勃的凌国以外,没有谁不爱听。
三杯酒喝完,宗政寺卿李焕代表李家宗室,孙霄霆代表满朝文武,二人捧杯而出来到殿中,躬身行礼后齐声道:“臣等恭贺陛下寿诞康安,祝陛下龙体康健,祝南唐国运昌隆,国祚绵延。”
众臣也齐声恭贺,共饮满杯。张不周旁观着,这南唐倒是颇有君贤臣忠的意思在,这样的南唐,也难怪当年赵陵和张韬啃不下。
李煜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诸位,请痛饮。”
随着李煜的话音落下,从殿外依次走进两拨人,头一拨统一穿着青色衣服,男女皆有,手执长剑,为首的是一名白纱蒙面的女子。而另一拨正相反,衣着颜色无比鲜艳,各不相同,且都是女子,手上空无一物。张不周认出,其中一位正是之前见过的周沐。
那蒙面女子走到殿中,说出的话虽然喜庆,可是调子很是清冷:“青莲剑宗,恭贺陛下生辰安康,山河长寿。”
张不周瞳孔缩小,眼睛也眯了起来,盯着那女子行礼时抬起手的腕上去看,果不其然地发现了一枚小小的青莲印记。其身后众人也如出一辙,同样在手腕处有青莲刺青。
那女子很是敏锐,对张不周的目光似乎有所察觉,低头的瞬间余光扫过他的脸庞,身躯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震。
“程宗主有心了,来人,为程宗主赐座。”李煜颔首道。
这女子竟然是南唐最大江湖势力的青莲剑宗宗主,张不周回头问道:“师父,你认识她吗?”
秦沧澜摇摇头:“我当年到访青莲剑宗的时候,还是程白衣当家。现在这位,我也不认得。”
谷雨道:“当年程白衣意外死了以后,原本以为青莲剑宗会一蹶不振,被南唐的其他势力吞掉。正是这位程青衣横空出世,以极其强硬的态度收拢了青莲剑宗的权力,据说当初光是处置宗门中不服气女子当家的长老一级,就杀掉了二十余人。随后更是悍然出手,将蠢蠢欲动的几个门派悉数荡平,让青莲剑宗真正成为了南唐的第一宗门。”
张不周好奇道:“程青衣,程白衣,什么关系?”
谷雨道:“是兄妹”
张不周暗忖,程青衣一介女流,能以雷霆手段迅速上位,可见其心志必定远超常人。按照时间推算,她已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可是观她举止,是绝对不像的。人家都说权势是男人最好的补品,其实对于女人来说也是一样。
李煜对程青衣似乎颇为重视,殿中小黄门搬来的椅子,竟然不合常理地摆在了他的身侧,南唐皇室成员的位置。二人隔空对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着说着,宋悔也加入了进来,程青衣与南唐皇室的关系,似乎很不简单。
程青衣突然间转头,目光正对上张不周,虽然隔着面纱,可是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她笑了。张不周尴尬地扭过头,看向殿中。
李欢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周沐等人站在了一起,七女穿着七种颜色的衣服,煞是好看。李煜一转头才发现李欢歌离开了座位,宋悔给疑惑的他解释道:“欢歌说要亲自给你献上一份寿礼,还拉了我芳菲剑门下的六个徒弟和她一起。”
场中众人的目光也不禁被气质各异,但都是惊艳动人的七位女子吸引,只见李欢歌行了一礼后,七女摆开架势,迎向场中另一侧的二十一位青莲剑宗弟子。李煜看向程青衣,后者轻声道:“欢歌来求我,配合她在寿宴上献上一礼,我正愁没什么可送陛下的,就答应她了。”
大殿中的编钟和鼓声再一次响起,场中众人也闻声而动。芳菲剑七女全都赤手空拳,每人与三个持剑的青莲剑宗弟子缠斗在一起。进退有据,配合默契,一看就是排练过的。宾客们都是见识过的,对这样的节目并不看在眼里,只是看在七女颜值颇高的份上,给些目光。李煜也精通剑术,虽然觉得乏善可陈,可是看在女儿的份上,鼓励地朝着众人点头。
就在大家以为这是一场寻常可见的剑舞之时,乐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而随着激烈的鼓点,场中众人的动作也发生了变化。只见一个近身之后,七女手中突然多出了软剑,剑身虽软,剑意却足,连招式也和之前不同,攻势凌厉,剑与剑相接之时,声如鸣金,气势盎然。
所有的观众全都变了脸色,张不周发现,赵隶看似波澜不惊,几案下的腿却变换了姿势,赵楷更是不济,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端坐主位的李煜,宋悔和程青衣,三者对视一眼,均颔首赞许。宋悔笑道:“青莲剑宗在程宗主的调教下,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就说殿中这二十一位弟子,二品境界的,就有不下双手之数。放在其他门派,恐怕都请来做长老了。”
程青衣道:“皇后谬赞了。芳菲剑才是真的让人眼前一亮。”
李煜哈哈笑道:“你们两个,就不要在这里相互吹捧了,好好看剑。”
宋悔闻言不再说话,留给程青衣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殿中乐声的节奏再次发生变化,双方的交战变得险象环生。鼓声一声重过一声,一声连着一声,让人忍不住跟着呼吸急促起来。张不周也跟着紧张起来,就要乱掉气息之时,秦沧澜突然出声道:“意守中庭,念通八方。”
这是《青云经》的内容,来不及深思秦沧澜什么时候得到的《青云经》,张不周依言运转起来,几个调息过后,果然平静了下来。
所有人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地盯着场中的局势,只听得几乎没有断点的三十六下鼓声以后,双方陡然分开,恢复成交战前的阵势,除了他们的粗重呼吸声,再没半点声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煜站起身来,一边拍手一边大声喊道:“好。”众人也如梦初醒,纷纷叫起好来。
李欢歌稳住气息,行礼道:“儿臣携芳菲剑诸位师姐,为父皇贺,为南唐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