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厅内有许多江湖人士, 他们中间,武功不错的又占了大部分。
许多人都看出,孟瑾棠看似只是去点吾老儿的膻中穴, 但上至天门,下至气海, 所有重穴都在她这招的后续变化范围内, 虽然只是一指, 却如一张密网,将吾老儿的上半身彻底笼住。
吾老儿不能后退,应对这样看似轻描淡写似的攻势,后退简直等于自杀。
但他却偏偏后退了一步。
而且是奇巧无比的一步。
孟瑾棠的攻势本来没有破绽,似乎被这一偏移, 才硬是偏移出了破绽。
宗了大师看到此处, 目中忽的划过一丝深思之色。
孟瑾棠的攻势轻灵飘逸,吾老儿的闪避诡谲古怪,双方攻的密不透风, 避的恰到好处, 简直像是……
像是刻意演练过如何应对一般。
吾老儿一退, 再退, 最后更是带着三分踉跄之意地急急点地, 往外倒飞, 又轻轻落在了雪地上。
不少人心中一沉——他们已经看到了掖州王的武功,知道这姑娘的长处在于方寸之间变化无穷, 但吾老儿不一样。
吾老儿的武功, 本就大开大阖, 更适合在空旷的地带施展。
青衣少女跟着振衣飞起, 她向屋外掠出时, 青色的袖子碰到了边上的枝丫,碰落了一根枯枝。
那根枯枝被孟瑾棠接住,落在她手中,就像是一柄衰老的剑。
这柄“木剑”比起正常的长剑来说,剑身要更为弯曲一些,末端与底部间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倾斜。
常年习武之人,都十分熟悉自己的武器,连最细微的地方都了然于胸,孟瑾棠陡然换了一根枯枝在手,那些与正常武器不同的弯曲之处,本来应当是她剑法中的破绽。
吾老儿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他没有料到,正是那一点与寻常常见的不同之处,却让自己的攻势尽数落到了空气之中。
他双拳急打,左上右下,本来想迫得孟瑾棠变招,不料对方只随意一横栏,那枯枝上的弯曲,就恰到好处地同时架住了自己的上下双拳。
吾老儿脸色惊变,他想撤回手掌,却觉得拳头似乎被黏在了枯枝之上——对方的内劲带着一股绵绵无绝的柔韧之意,显然是再正宗不过的道家心法。
碎雪被风从枝头吹下,洒在脸上,带来一丝丝刺痛般的寒意,吾老儿低喝一声,再度运力,这一回他用足了十成内力,同时足尖点地,想要将枯枝甩脱。
但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掌空了一空,那根枯枝突兀地消失了,等吾老儿的劲力全打入了空气中,旧力已老,新力未生之时,那枯枝又突兀出现,然后隔空轻轻一划。
吾老儿感觉自己后续的招数都在那轻描淡写的一划中彻底消磨殆尽。
大厅内,许多江湖人都忍不住直起了脖子往屋外探望。
他们久闻掖州王擅长剑法的名声,也实在是想看一看寒山派剑法到底是何等神奇的功夫。
雪地上,青影忽飘忽落,若即若离,始终蹑在吾老儿的身边,令对方无法施展轻功逃走。
——旁的本事不论,光凭这等高明的轻功,掖州王就足以名震江湖。
在方才的试探当中,孟瑾棠已经察觉到对方的怪异之处,她无意多做纠缠,手中枯枝一指,第一次向吾老儿刺去。
她的身法像是一缕流动的云絮,剑术也带着说不清的飘渺意味,但所有人都清楚看见,她所使用的剑招,并不是什么陌生的武功,而只是江湖中最基础,最寻常的招数。
依靠着《补天神诀残片》带来的境界加成,孟瑾棠已经隐隐摸到了大巧若拙的境界边缘,对付真正的高手还有困难,但对付吾老儿,却已经足够了。
吾老儿的额上已经有冷汗流下,厅前的空地很宽敞,但他像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飞鸟,笼子很大,但他只能在笼子圈定的范围内活动,一旦有脱身离去的想法,那根枯枝便会突然锋利起来,将他迫回原位。
——这位掖州王正在观察他的武功。
直到现在,吾老儿也没料到,孟瑾棠已经猜透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只以为对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掖州,所以难免会对外面的武功产生好奇,才找了个由头动手。
过不多久,青衣少女眼里的好奇之意便逐渐褪去,露出一些索然来,众人只见覆着积雪的空地上,衣袂的影子晃了一晃,然后伴着一声闷哼,吾老儿本来灵动的身形便立刻迟滞了起来。
就在此刻,孟瑾棠掌中的枯枝忽然消失,苍白修长的手指间挟起了一枚金针,对准吾老儿的神藏穴刺了过去,她的手势轻如拂露之风,姿态飘逸柔和,几可入画。
金针质地何其柔和,却瞬间刺穿了吾老儿厚实华丽的外衣,轻松得就像刺穿鲜豆腐一般,但再往内探入时,却蓦地弯了一下。
孟瑾棠感觉针尖碰到了某种金属物体,微微咦了一声,当即将内力凝若细线,透过护甲,直接穿入穴道之中,她闪电般连刺七下,以《续命金针》的手法封住吾老儿的穴道,对方当即烂泥一般软到在地,与被真实长针刺进去别无二致。
厅内鸦雀无声,青衣少女收针,拂袖,转身,微微含笑:“诸位千里迢迢,果然是有备而来。”
她面上依旧带着微笑,沉命司之人在看见吾老儿倒下的瞬间,就立刻集体按住腰刀,但被她清凌凌的目光一扫,却顿时感到一阵窒息的压力迫来,几乎难以将武器□□。
他们也算高手,但与掖州王之间,却有着极大的差距。
梁方道更是哆嗦的连椅子都要散架了。
“哑师”兰水山也笑了笑,轻巧地打了几个手势,她身后的小丫头便扬声道:“孟掌门,我家兰姑姑有话要说。”
孟瑾棠好奇道:“不知兰前辈有何见教?”
小丫头笑道:“兰姑姑说,咱们既然身在掖州,那本应客随主便,掖州王想教训谁,便教训谁,但梁大人胆子太小,若是再这么吓唬下去,岂不当场吓死?”
孟瑾棠:“……”
她开始认真思考,那位被兰水山特地提上一句梁大人到底是哪位?
或许是发现掖州王再一次“面色不虞”了起来,兰水山款款起身,走到梁方道身边,顶着对方茫然不解的目光,伸手在对方后颈上按了一按。
——兰水山出手的速度并不快,至少梁方道身边那些来自天下阁和沉命司的高手都立刻察觉到了,其中一大半更是直接出手阻拦,有人以短刀相格,有人双掌急拍,有人更是一根判官笔连续打向她列缺、内关两处穴道。
他们的动作虽快,却安静无声——“哑师”目不能视,就算武功再高,反应也难免会慢上一些。
这些人不求伤敌,只希望趁着兰水山慢上一些的时刻,能将梁方道及时拉走。
“叮——”
只听得一声轻响,使双掌的人莫名将手掌拍在了使判官笔那人的手腕上,那根判官笔随之脱手而出,撞歪了短刀,与此同时,兰水山的手指也稳稳落在了目标人物的后颈上,稍一运力,那位梁大人连哼都不曾哼上一声,便直接软到在地。
在场的江湖人士:“……”
他们无法理解维摩城的行事逻辑,据那小丫头所言,所以兰水山是因为担心梁方道被孟瑾棠吓死,所以选择了直接把人干掉?
沉命司中人顶着压力豁然起身,沉声道:“不知‘哑师’前辈这是何意?”
——相比来说,掖州王简直算得上和蔼可亲,她虽然打了吾老儿一顿,但一方面吾老儿还在试用期,不算真正的天下阁成员,另一方面对方只是被点中穴道,暂时没有更严重的危险。
但梁方道却实实在在是被取了性命。
小丫头笑道:“兰姑姑对梁大人动手的缘故,倒是与裴公子看不惯吾老儿的缘故差不多。”顿了顿,道,“大约十数年之前,散花主人途径江州那边某个废弃的村落……嗯,倘若我记得不错,就是永延山大哲村,然后在被烧毁的屋子里,发现了半卷曲谱。”
“散花主人发现,虽然那曲谱被烧毁了一半,剩下的只是些残篇,但仅仅一些残篇,便已算得上稀世之佳音。”
小丫头叹了口气,声音里居然带着浓浓的怅然:“散花主人后来查得,这位梁大人昔年因为某个缘故,杀死了那个村子里的所有人,又一把火烧毁了整座村庄,可怜稀世的曲谱,居然为俗子所焚,散花主人见到后,又怎能不去报那焚谱之仇?”
“……”
在座的江湖人士本来挺奇怪,维摩城弟子居然也有类似行侠仗义的举动,现在一听原因,就知道自己的固有印象还是挺正确的。
小丫头缓缓道:“散花主人近年来已然不太出门,所以这件事就由兰姑姑代为处置,本来兰姑姑该去沉命司走一趟,但她以前答应过鱼叟,十年内不入建京,只能等这位梁大人外出时,再过来截杀。”
在座众人安静聆听,他们中倒没人觉得那小丫头是在撒谎,毕竟为一首曲子砍人,的确是散花坊能干出来的事。
孟瑾棠耐着性子等哑师那边把动手原因分说完毕,才转身向江州来的人道:“诸位是怎么想起来找我麻烦的?”
其实从刚刚孟瑾棠与吾老儿交手的过程中,不少人已经隐约看出,这个才加入天下阁没多久的大盗,可能是想找裴向舟的麻烦。
但这里是掖州。
所有在掖州发生的麻烦,自然都是掖州王的麻烦。
带队之人感觉他不仅是遇见了职业生涯上的巨坑,简直隐约能看见人生道路的尽头,面对掖州王的问话,恨不能指天发誓他心中没有恶意。
其实他也的确没有什么恶意,毕竟“问一问邵成德将军的事”具有很大的操作空间,而自己也已经深刻地理解了掖州王强硬的态度,但作为六扇门的人,他不太敢替沉命司跟天下阁的行事目的做担保。
天下阁中的某位高手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开口解释:“……孟掌门误会了,此人才加入天下阁没多久,我们并不是很清楚他的来意。”
孟瑾棠看了他一眼,笑道:“那按理来说,他此刻应当在为一件要命的任务奔波,又为什么会来掖州?这里又有什么危险之处?”
“……”
天下阁的高手瞥一眼被点倒在地的吾老儿,又瞥一眼瘫成了一具尸体的梁方道。
这里哪里又不危险了?
——其实他跟孟瑾棠说的都是实话,吾老儿确实才加入天下阁没多久,与裴向舟的恩怨,也纯粹是对方的个人行为。
天下阁那个试用期的规定也正处于执行当中,跟孟瑾棠判断中的“挺安全”不一样,他们在定计划时,对掖州的判断是“具有极高的丧命风险”,并且已经做好了在出差期间损兵折将的心理准备。
吾老儿就是预定计划中,可以被折损的兵将。
所有出外勤的人里头,唯有梁方道本人觉得自己挺安全,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对江湖缺乏正确的了解,而且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掖州王应该不会跟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计较。
——掖州王也确实没跟梁方道计较,动手捏碎他后颈的人是兰水山。
孟瑾棠在沉默中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她倒也不是相信对方的话,只是按照系统的标准,一般假装好人的游戏世界本地居民在被看出破绽后,就会绿名翻成红名。
吾老儿在露出破绽后,早就已经顺利翻红,但截至目前为止,江州团队里的其他人都还是一副特别环保的色泽。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孟瑾棠不得不将之前的判断做了些微调——血盟会不是跟天下阁有所勾连,而是跟吾老儿有所勾连,对方想对裴向舟下手,所以在江州之人来掖州出差之前,想法子把自己人混进了队伍当中。
她不同意对方对于掖州“十分危险”的判断,但尊重对方在人员调度上的安排。
孟瑾棠扫了面露深思之色的裴向舟一眼,先让陈深把吾老儿带下去——本来天下阁内的成员终生不许脱离组织,但此时此刻,不管是江湖同道,还是来自建京的人,都像是忘了这个规定似的,任凭寒山派弟子将人带走——然后缓缓走到余敛面前,准备继续之前的话题。
余敛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孟瑾棠微笑:“余公子等人方才所言虽然有理有据,却依旧让我有一处不解。”
余敛强笑道:“……愿闻其详。”
他本来以为,在座诸多江湖人士里头,最难缠的乃是净华寺的宗了大师,但看掖州王毫无征兆地出手,拿人,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孟瑾棠笑吟吟道:“那位年轻人说,赵姑娘与他频繁见面,纵使邪尊袭击于家庄那段时间内也未曾中断过往来,而余公子又提及过,‘明察秋毫’刘松寒刘先生曾说过,邪尊之人为了摸清于家庄内的情况,曾在密道内潜伏过很久,那么在那段时间内,赵姑娘岂不是当着邪尊门人的面,自密道中频繁离开山庄?如此说来,那位邪尊想必是个糊涂人,才不晓得派人缀在赵姑娘后面,看她到底是出去做些什么,要么就是心肠太软,才没及时派人去杀这位与赵姑娘十分熟稔的兄台灭口。”
她语气依旧十分温和,但话里的杀气,却比方才与吾老儿说话时更为明晰。
方才掖州王的下属一个问题连着一个问题,层层推进,看似每一句都给了余敛和杨送川转圜的余地,其实正是刻意将他们推进一个无可辩驳的陷阱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