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归国路远(一)
最后那篇法文的讲义,他们花了一下午时间才合力译完。
窗外的夕阳正要落尽,初华整理着译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抬头望向程繁之:“芝芝临走前特别和我说,今天是你去医院的日子,让我一定要带你去。”
“现在医院都关门了。”他放下手上的讲义,转头看了眼窗外落日的余晖。
她提议:“那我们去私人诊所,我知道有几家很晚才歇业。”
程繁之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起身从衣柜中拿出围巾和外套:“还有一小时殊音他们的船就要靠岸,我们现在得去港口接他们。”
她仍是有些担心:“可我答应过芝芝……”
“不过只是一些常见的感冒发烧,是芝芝太喜欢小题大做。”他蹲下身,将围巾仔细地缠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是关心你,她说身边只有你一个哥哥了。”
他解释说:“二哥过世时她才刚懂事,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受了太大冲击,现在但凡身边人有点小痛小病她都要非常紧张。”
他说着将额头贴在了她的额头,问她:“是不是一点也不烫了?”
初华倏然红了脸,小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只有发烧才算是生病。”
“我答应你,明天一定会去,好不好?”
“不管你了。”
她轻推开他,起身去拿羽织。
他们在旅馆门口叫了辆刚时兴起来的出租车去往码头。
海上月色初升,浪潮随着月光起伏,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海岸,送来刺骨的寒意。
远处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轮渡骤然高鸣起汽笛,像一个庞然大物,缓慢地挪动着庞大的身躯。
候客区的人们在看到轮渡后纷纷欢呼起来,他们用力挥舞着双手,有些人手里还高举着日本和美国两面国旗,口中用标准的日式发音大喊:“ameirican!ameirican!”
如神明一样降临的ameirican。
初华忽然想起了她的祖父曾说过的一句话:
“日本正在其他国家殖民侵略,又正在被比他更高的国家经济侵略。”
但他并不对前者的殖民侵略感到愧疚,也不对后者的经济侵略感到愤怒,他向来只推崇弱肉强食的道理,并且坚信有朝一日,日本也会成为能与美国匹敌的强国。
“那您觉得中国会怎样?”
“中国。”她现在仍记得她的祖父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像只又老又倔的驴,打一下才会动一下,你应该庆幸你现在是日本人。”
初华下意识反驳他:“但我相信中国不会永远都落后,日本有多少东西是从中国传来的。”
“我并不否认古代的中国。你所喜欢的冈川先生如果现在还活着,你认为他还会喜欢现在中国吗?他喜欢的也同样是古代的中国罢了。”
她不得不承认,在中国时,她曾见过冈川先生眼中的失望。
“怎么了?”察觉到她脸上的有些落寞的神情,程繁之低头在她耳边询问。
“没什么,想到了一些事。”她望了望屋外,“我们出去等吧,这里人太多,我怕会错过他们。”
两人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冬日的海风送来咸湿的味道,比夏天时更多了一分厚重,呼啸着足以将身后的嘈杂声都抛远。
迎着海风,初华乍然有些担心:“很多年没见徐小姐,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她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素白的和服与羽织,她后悔今天没有穿在中国时穿的衣服,她怕等会徐小姐见到她这个样子,会不认识自己。
程繁之看出了她的忐忑,握住了她的手,虽隔着手套,但她仍能感受到他的掌心传递而来的温暖。
他回答她:“她找到了喜欢的自由,过得应该不会太差。”
既然谈起了故人,初华突然想知道更多人的近况。
“那,她的弟弟呢,徐启鸿先生过得好么?”
程繁之领着她坐在了外头檐廊下的座椅上。
“他辞了巡捕房的职务,后来想跟我三哥打仗,但老将军没同意,还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他的未婚妻你也认识,刚从美国回来的文彦小姐。”
初华听后颇为惊讶:“欸,他们俩以前见面总要吵架的。”
“听说两个人都不满意,各自怄气,文小姐去重庆教书,启鸿去了香港做些生意。”
文彦那样的脾性她最是清楚,一定忍受不来婚姻被包办,而且她之前喜欢过顾愠很长一段时间。
“顾愠先生呢?”初华又问道,“你后来见到他了没?我在周小姐那里留了一封信,不知道顾愠先生有没有回来过上海。”
程繁之没有回答她,只转头将她仔细看着。头顶上年久的电灯在海风下被吹得晃晃悠悠,照的她的脸忽明忽暗。
他低声问:“你打听了这么多人的消息,怎么不问问关于我的事?”
初华有些愣神,想了四五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话中有话,她努力憋着笑意,清咳了声,故意说:“你的事芝芝都告诉我了。”
他怅然若失:“我本来还想与你共剪窗烛,聊一聊大阪的樱花雪色。”
“可大阪的樱花雪色再美,也比不上沪上江南明月。”她答。
眼前的海上孤月许是察觉到她的揶揄,狠狠地送来了一阵凛冽的风,连潮水拍岸的声音都听得更加清楚。
灯光晃动,人影半明半昧地显着,像是一滴浓墨,在夜晚的海风里晕染开。
初华试探着开口:“其实有一件事,我确实很想知道……”
她犹犹豫豫,怕问得不合时宜,坏了他的心情。
未想程繁之却替她说了:“想问我为什么不再做程繁之,而是回了北京,当程季怀?”
她轻轻点头。
不远处的码头猛地亮起了热闹的灯光,轮渡刚刚靠岸,水手们相继下船做下客的准备工作,很快从那里传来了码头工人卖力干活的声音。
在一阵嘈杂声里,她听到程繁之说:“以前我以为辜学士口中‘温良’的中国人就是戏台下的票友,可后来发现,不是每个人都是冈川先生,能从他人的离合悲欢里看懂自己的生死离别,看到国家的破碎飘摇,他们大部分人都只把听戏当成消遣,他们所懂的戏,是唱念做打,而戏之外的东西,他们不想懂。”
他抬眸望着被照如白昼的码头,而在码头之外的海面依旧深沉,继续说:“与其在四四方方的戏台上唱生唱死,不如走下戏台,过自己的人生。”
“所以你才接手了你大哥的工厂?”
“大哥病重,三哥在前线,临危受命不敢不从,只是中国实业发展诸多困难,四年了,我还是没能将家业恢复到大哥初回国时的样子。”
“国运不济,蚍蜉怎能撼树。”初华紧紧握着程繁之的手,想带给他些许安慰。
但其实她自地震后就一直担忧,这次地震的让日本损失惨重,怕以后只会变本加厉地向周边的国家索取,那时候中国经济就会更困难了。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眼前的轮渡开始下客。
身着西装革履的绅士,穿着直筒裙装的淑女,纷纷欢快起戴好帽子与手套,一个接一个下了船。
海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像是给他们一个来自大正的浪漫拥抱。
程繁之领着初华站在最能看清船客的位置等候。
她想这艘船上的客人大部分都是欧洲面孔,徐小姐这样的亚洲人应该很好找到,只是她张望了许久,仍是看不到熟悉的身影。这时候美国的女子都喜欢戴装饰夸张包头帽,又因为隆冬,鲜能看清楚她们的脸。
直到程繁之指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同她说:“他们在那。”
初华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拎着皮箱的高个子欧洲人与穿着束身裙装女士正缓步走过来。
徐殊音也看到了他们,高兴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她剪了短发,别在包头帽后,干起来干净利落。
“初华小姐。”徐殊音笑着喊道,“我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你,真是一点没变。”
“你变得更有魅力了。”初华回应她。
不是恭维的话,比起上海时被束缚在深宅大院的她,现在的徐殊音像是换了一个人。
徐殊音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丈夫,安德烈·金,他是德裔美国人。”说完她抬头同身旁的人用英语介绍起程繁之与初华。
“你们好。”安德烈说的是中文,却带着德语中惯用的卷舌。
徐殊音忍不住嘲笑他:“这一句中文我可是教了一路,结果还是半吊子。”
寒暄过后,程繁之询问他们今天是否今晚就要去拜访章先生。
徐殊音颔首:“我和老师通过信,开庭具体要用到的东西安德烈都准备齐全了,我想今晚就去,最好能让老师在农历新年前回国。”
哪怕是改变了国籍,过年依旧是他们心里头最为重要的事。
“我也正有此想法。”程繁之说,“不过我们见面的地点不能是学校,一行四人,太过招摇。”
“去冈川书屋吧,”初华提议,“那里有阅读室可供会面。”
徐殊音顿然想起:“我听繁之说你在日本开了一家书店,就是这一间么?”
初华点点头:“书屋就在冈川先生工作的学校旁边,非常方便。”
在事先定好的酒店放好行李后,初华带着他们来到了冈川书屋。
一天没有开门营业,门旁的留言箱里多了好些求书者的留言,徐殊音帮她将那些纸条一齐拿进了屋里,口中称赞道:“看来你的这家书店真的很受欢迎。”
她说完回头用英语同自己的丈夫说:“真该让那些连选举权都不让女性染指的西方男人好好看看,但凡他们能给予女性更多的工作机会,女性所取得的成就其实一点也不比男人差。”
初华没怎么听过这种观点,感觉颇为新奇。即使她从没有把书屋的活当做一种工作,在准备开这间书屋的时候,她是把自己后半辈子都压在了里面。
但她也曾看过一两本流行于欧美国家的时尚杂志,那是学校里的孩子特别要求她进购的书,上头画着这时候欧美女性的穿着,她们酷爱短发、浓妆与爵士乐。
现在看徐殊音的打扮,与时尚杂志里的美人如出一辙。
她记得孩子们好像管这种叫做——自由,平等与女权之美。
初华将他们安排在一间阅读室中,备好了茶水点心,然后说道:“我去学校里请章先生过来,学校里的人都认识我,不会怀疑。”
程繁之见外头夜色幽深,不愿她孤身前去,亦跟着走了出来。
初华却怕人多眼杂,只将他往回推:“别担心,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了,你刚刚没听徐小姐说,女人一点不比男人差,不过是走夜路而已,你还怕我丢了么?”
他笑:“你举一反三的本领倒长了不少。”
“我说的都是实话。”
程繁之握着她的手,温声同她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
真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拗不过他,初华只好提醒道:“那你等会在学校门口等我们。”
他轻声应下。
两人像是在上海时一样,在夜色中牵着彼此的手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虽然总是因为怀念上海的明月而不敢去看大阪的月光,但无法否认,今晚大阪的月色真的很美。
倘使他们终将分离,初华想,她也会将今晚的月亮永远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