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浮生明灭(四)
九月份的大阪,还没来得及秋高气爽,就已然有了冬天的死寂之感。
广播里关于地震的警示被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许多人从家里走了出来,站在灰霾的天空下,仰头望着广播凝神。
初华沉默着回到书屋,她解下了工作时用以遮挡灰尘的围裙,拿起钥匙,然后头也不回去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渡边凉忙跑过去追上她:“你要去哪里?”
“东京。”
他简直不敢置信,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地震已经发生,你现在过去也无济于事。”
“我得知道他们是否还安全。”
“那你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那边随时都会有余震,甚至是海啸。”
初华挣开了他的手,声音是几近崩溃的哭腔:“他把芝芝送到我这边,如果我没保护好她,你让我怎么对得起他?”
远处的秋风呜咽着吹来,卷起枯黄的落叶,擦过她的裙边。
初华抬手擦了擦眼里的泪,站在原地默了好一会才整理好情绪,她换了种语气同他说:“你留在大阪,我找到他们会与你联系。”
怕渡边凉再要阻止,她说完没等他回答即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的他喊道:“你等我一下,我陪你一起去。”
眼下关东地区是怎样的情况,大阪没人能知道,但只要是她想去的地方,他决不会让她孤身前往。
即使广播里发出了不要随便前去关东地区的警示,但此刻的车站内依旧挤满了人,他们一个个都高举着手上的钱争相要买一张去往震区的车票。他们应当都与初华一样,有亲人或是朋友在震区,要赶紧前往那边找到他们。
现在去往东京都的火车都已停运,东京附近的城市成了他们的首选目的地。渡边凉挤进人群,凭借着身高的优势,终于在发车前十分钟买到了两张去往埼玉县的火车票。
因为地震,今天的火车乘客量大约是平时的两倍,拥挤异常,他们买的是站票,好不容易挤上了车却连一处落脚的位置都难以找到。
渡边凉拿出了做浪人时的狠厉,霸道地用武士刀开路,拉着她挤过众人,找到了一个角落,他拿出钱让蹲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离开,然后让初华站了进去,自己用身体给她撑出了一点空间。
“你要是今天一个人走,可能连火车也坐不上。”他说,“要是累了就靠着睡一觉,到达埼玉应该要明天了。”
初华看着他为自己做的一切,真诚地说了句:“谢谢。”
他道:“你是不是忘了,程先生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虽然车厢内人很多,但很少有人说话,很长时间里都只听得到车轮与铁轨摩擦的轰轰声音,偶有几声细微的啜泣传来,在车厢里也能听得异常清楚。
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他们无法想象,东京现在是处于一种怎样的人间怖相之中。
初华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双手合十,在心中一遍遍乞求神明能保佑那两个孩子安然无恙。
在车上站了近二十个小时,火车终于在次日中午十二时到达埼玉县。
初华同渡边凉都是一夜没合眼,刚下火车就感觉到大地突然一阵晃动,初华以为是自己太累出现了幻觉,渡边凉却已拉着她跑到了空旷的地方蹲下。
“是余震!”在一片惊恐的尖叫声中,他大喊道。
晃动一直持续了半分多钟才渐渐停息,她抬头看到方才还好好停在轨道上的火车有一节车厢已经脱轨了。
她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了地震的威力。
余震过后,天空忽然飘下了灰色的木屑,像落了灰色的雪一般。
他们在埼玉县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买下了一辆马车往东京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他们看到了许多从东京逃难来的人,初华问了很多人,但没人知道东京帝国大学里面是什么样的情况。
“那边太乱了!”有人说,“地上都是尸体。”
“还发生了海啸和火灾,不要去那边了,只有死路一条!”
“那边有朝鲜人和中国人往井水里下毒!抓到了很多趁火打劫的家伙!”
渡边凉一把纠起那人的衣领,咬牙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这么说,他们要趁机杀我们报仇,已经有很多朝鲜人和中国人被当众处决了。”
这样天灾的情况下,连自身都难保全,怎么可能会有朝鲜人和中国人做这种事?
眼看着渡边凉快要控制不住怒火,初华忙叫住了他:“凉,我们得赶紧赶路。”
他听后狠狠甩开了那个人,跳上了马车。
马车一直往前驶去,越接近东京市内,空气中弥漫的焦味愈发浓重,最后甚至因为太过刺鼻而不得不张嘴呼吸。同时眼前飘散的灰色木屑也肉眼可见地变多,连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整个东京被笼罩在一片恐怖的灰色雾气中。
在经历了十几起大大小小的余震后,他们终于抵达东京。
这里地面开裂,建筑坍塌,房屋被烧,路面上到处都是碎裂的砖头、烧焦的房梁和被掩埋到只剩一半的尸体。
连那块诉说“大正浪漫”的旗帜,现在也沾满灰尘地倒在了角落里。
曾经繁荣热闹的东京,现在宛如人间炼狱。
路已经被毁了,他们将马车停在一处有水源的地方,步行往东京帝国大学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了手拿黄色小旗成群结队的日本人将他们拦下,强迫他们念黄色小旗上的字。
虽然这些人并没有穿军服,但初华也不想与他们多费口舌,按照他们的要求念了出来:“自警团。”
“你呢?”他们转去问渡边凉
渡边凉没有说话,冷着脸拔出了手中的武士刀,几个人忙向后退了几步。
“这个一定是日本人。”其中一个人说,然后他们又游荡着去找街上其他的人来问。
渡边凉回头盯着他们:“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都杀光。”
东京帝国大学距离受灾最严重的东京湾地区较远,地势也比较高,一时间成了附近居民们的最佳避难场所。
刚进大学时,初华还有些庆幸,这里的建筑即使经历了那样大的地震也没有几栋出现坍塌,她一定能很快找到他们。
她问了一些穿着校服的学生,终于找到了经济科学生所在的地方。
当她向负责的老师说出程芝芝与顾淮湘的名字时,老师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他捂着嘴泣不成声。
“他们……都还好是么?”初华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
老师摇着头:“非常对不起,他们昨天因为准备论文,去了千叶县采访那里的在日华工,地震发生后我们马上同那边联系,但一直没能联系上。”
“为什么不派人找他们?”初华抓着老师的胳膊,质问他,“千叶县离东京并不远。”
老师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昨天那里有火灾,还有海啸……对不起,非常抱歉!”
“他们只是来日本求学的孩子,你们就这样把他们随随便便抛弃了?”
“东京帝国大学是全日本最好的大学,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学生?”
“他们也是某对夫妇的儿子女儿,也有兄弟姐妹,他们是活生生的两条性命啊……”
初华死死拽着那个老师的衣服,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歇斯底里地逼问他,即使她知道这并不是这位老师的过错。
渡边凉见状忙将她抱走,他将她拥在怀中,尽力安抚着她的情绪。
初华泪如雨下,语不成句,只断断续续地说着:“千叶县……要找他们。”
“好,去千叶县。”
渡边凉答应了她。
学校的老师因为愧疚,派了一位熟悉路的人同他们一起过去。
所有交通工具对于现在陷落的路面都不管用,天已渐黑,他们只得打着灯笼一步一步走过去。
路上随处可见被摆放在道路两旁的尸体,由警察看守着,等待着家属认领。
初华以为自己当初在十三行所经历的那场水火灾就已经是一场难以言喻的灾难,而现在这场大地震只敢用“浩劫”两个字形容。
天灾、人祸,性命如贱草,生死不由人。
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
这一路他们一共走了八个多小时,从深夜一直走到黎明。
千叶县的状况比东京更差,这里不仅有地震和火宅,海啸更是席卷了一切。
空气中灰色的木屑与烧剩的灰烬多到让人看不清路,连早晨刚升起的太阳也能被遮蔽住,只留下暗红的轮廓,在天边发出诡异的光芒。同时因为刚刚退去的海啸,一波又一波从海面吹来的风卷着石子向人砸来,没走几步脸上和手上都已经伤痕累累。
渡边凉脱下外套将它盖在了初华的头上,带路的老师告诉他们把手藏在袖子里,尽量低着腰走。
穿过尸横遍野、哀哭满地的街道,他们来到了一处倒塌的工厂前。
带路老师说:“他们前天就是来这里做的采访。”
初华脱下盖在头上的衣服,盯着面前只剩废墟的工厂仔细看着,里面一片死寂,像从没有人类出现过一般,看不到一点生的讯息。
突然有一位头上裹着纱布的老人从工厂里走了出来,初华忙追上去,急切地问他:“请问,这座工厂的工人呢?”
“没死的都被送到附近的安置点了。”
她又问:“你是否在这里看到过来自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
老者沉思了一会,回答她:“好像是有几个学生,不太清楚,你最好自己去安置点看看。”